七夕的夜幕悄然笼罩过程家宅院廊下早早挂起了各式巧字花灯,侍女们穿着新秋衫,鬓边簪着应景的凌霄花,笑语声隔着水榭传来。
花厅内,灯火通明,屏风隔开内外,男宾的劝酒声、谈笑声隐约可闻,尤以那个名字被频频提起。
“傅国公海量!”
“再敬国公爷一杯!”
屏风内,女眷们围坐在程老夫人身旁,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巧果、莲藕和女孩儿们乞巧用的针线。
程映鸯坐在程老夫人下首,亲手剥着一颗葡萄,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回应着老夫人的问话,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在斜对面的何氏与程澜燕身上。
程澜燕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衬得她腰肢不盈一握,梳着时兴的飞仙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她垂着眼,看似羞涩,但那微微侧耳倾听屏风外动静的姿态,以及偶尔与何氏交换的眼神,都落入了程映鸯眼中。
何氏则是一副雍容主母模样,言笑晏晏,招呼着其他女眷,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端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映鸯,”程老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傅大人今日喝得不少,你让厨房备些醒酒汤。”
“祖母放心,孙女儿早已吩咐下去了。”程映鸯温顺应答,心中却是一晒。
傅承越酒量如何,她略有耳闻,绝非轻易会被灌醉之人。
正思忖间,屏风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动静,似乎是傅承越起身,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醉意:“诸位抱歉,不胜酒力,容傅某稍事歇息。”
脚步声远去,几乎是同时,程澜燕轻轻“哎呦”一声,手帕掩了掩唇,对着何氏低声道:“母亲,女儿许是贪杯多饮了些果子酒,头有些晕,想去更衣,透透气。”
何氏蹙眉,语气带着关切:“快去快回,莫要贪凉。”
程澜燕起身,袅袅娜娜地行了一礼,由贴身丫鬟扶着,出了花厅,那背影带着一抹刻意训练过的风流体态。
程映鸯的心缓缓提了下去,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好戏开场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穿着绿比甲的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径直冲到何氏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何氏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连带着碰翻了手边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让满室皆静。
“怎么回事?”程老夫人沉声问。
何氏嘴唇哆嗦着,像是急得说不出话,只道:“母亲,是,是燕儿她出了点事,儿媳得立刻去看看!”说着,也不等老夫人回应,急匆匆便往外走。
程映鸯立刻起身扶住程老夫人:“祖母,孙女儿也去看看,莫不是妹妹身子不适?”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扶着老夫人一同跟了出去,其他女眷面面相觑,也纷纷起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心思各异地朝着后院厢房方向而去。
还未走近西厢客房,便听得里面传来女子嘤嘤的哭泣声,悲切欲绝,何氏第一个冲了进去,随即发出一声惊呼:“燕儿!我的儿!”
程映鸯扶着老夫人踏入房门,只见室内一片狼藉,程澜燕鬓发散乱,衣衫的领口似乎被扯松了些,正伏在何氏怀中,哭得肩膀剧烈耸动,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会在此处?”程老夫人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这分明是给男宾暂歇的厢房。
程澜燕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伸手指向面色沉静如水的傅承越,委屈的哭喊:“他,女儿只是走错了路,想进来歇歇脚,谁知傅国公他,他抱住女儿,女儿清白已毁,若不能嫁与他,唯有投湖去!”说着,便要挣脱何氏往门外冲。
何氏紧紧抱住她,哭喊道:“我苦命的儿啊!你可不能想不开啊!国公爷!你、你怎能如此欺辱我女儿!”她转向傅承越,步步紧逼。
得到消息的程淮也铁青着脸赶了过来,一见屋内的情形,再听何氏母女哭诉,顿时气血上涌。
他此生最重程家清誉,如今未出阁的女儿与外男在厢房拉扯,又是未来姐夫,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傅大人!”程淮声音发颤,“你、你作何解释!”
傅承越尚未开口,程澜燕又哭道:“父亲!女儿没脸见人了!若不能嫁入国公府,女儿现在就投了后院的湖!”
程淮看着哭成泪人的次女,又看看神色冷峻一言不发的傅承越,再想到两家的婚约和程家的名声,一个念头猛地窜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傅承越道:“傅大人,事已至此,为保全两家颜面,不若,不若就让燕儿替她姐姐。”
“糊涂!”程老夫人猛地一顿拐杖,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打断了程淮后面“嫁与你”那三个字。
“映鸯与承越的婚事,是过了明路,禀报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岂是你说换就换?你当这婚事是儿戏吗?程家的名声要紧,难道欺君之罪就不要紧?”
程淮被母亲喝醒,顿时冷汗涔涔,是啊,这婚是太皇太后亲许,如何能换?可眼前这局面又实在是难以收场,又气又悔,除了跺脚别无他法。
一直沉默的程映鸯,此刻轻轻上前一步扶住气得发抖的程老夫人,目光看向程淮,声音柔和却清晰:“父亲,祖母说得是,婚约乃圣意,万不可更改,否则便是欺君,程家与国公府都担待不起。”
她顿了顿,仿佛经过深思熟虑,才艰难开口:“然而妹妹遭遇此事,清白受损是实,若不给个交代,只怕她真会想不开,届时程家颜面同样扫地,女儿愿意退一步。”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傅承越,又转向程淮:“不若就让妹妹入国公府为妾吧,如此,既保全了她的名节,也维护了程家与国公府的体面,更不曾违背圣意,父亲以为如何?”
一番话,条理分明,处处为程家着想,程淮愣住了,他看着长女,在那张温婉平静的脸上,看不到半分委屈和不愿,只有全然的“顾全大局”。
对比之下,哭闹的次女和只会抱着女儿哭的何氏,高下立判。
他心头一热,又是愧疚又是欣慰,脱口赞道:“鸯儿,好孩子!难为你如此识大体,为父依你所言!”
“不!!!”程澜燕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映鸯,又看看竟然赞同的父亲,“我不要做妾!我不要!我是嫡女,如何能做妾?!”她气血攻心,眼睛一翻,竟真的晕了过去。
何氏也彻底懵了,她搂着晕厥的女儿,目瞪口呆。
妾?她的女儿,她费尽心机调教,指望她攀上高枝,将来甚至能压过程映鸯一头的女儿,竟然只配做个妾?
她自己就是由妾室扶正,深知其中屈辱,她怎么可能让她的燕儿再走她的老路!
这和她计划的完全不一样!她只是想造成肌肤之亲的暧昧,让傅承越被迷住自动悔婚,怎么就成了只能为妾?还要程映鸯“施舍”?
“不行!绝对不行!”何氏猛地抬头,眼神变得尖利,她指着傅承越,“傅承越!你毁我女儿清白,岂是纳妾就能打发的?你必须娶她!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否则,否则我就去敲登闻鼓!告你一个欺辱官眷之罪!”
一直冷眼旁观的傅承越,此刻终于动了,他唇角勾起一抹讥笑,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程澜燕昏厥的脸和何氏激动的神情,最后落在程淮身上。
“程御史,”他声音平稳,不带一丝醉意,冷冷的,如秋水一般,“方才本座多饮了几杯,由小厮扶至此间更衣,因酒气沾染衣衫,小厮出去换盆清水的功夫。”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转向门口垂手侍立面色惶恐的小厮,“这位程二娘子,便自行推门进来了。”
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杀伐之气:“本座暂歇的厢房在西头,距离女眷更衣的东厢相隔甚远,程二娘子在自己家中难道还会‘走错路’,径直走到姐夫暂歇的客房内吗?”
一席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
是啊,自家府邸,岂会走错路?还偏偏错得如此巧合?
程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杵地,发出“咚咚”的声响,她指着何氏和昏厥的程澜燕,怒不可遏。
“好啊!好啊!原来如此!原来是你母女二人设下的毒计!想要攀附国公,不惜用这等下作手段,还想李代桃僵!你们,你们是要毁了我程家百年清誉啊!”
程淮此刻也彻底明白过来,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是羞愤交加。
他竟差点儿被这对母女蒙蔽,做出了换婚的蠢事!想到欺君的后果,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毒妇!无知蠢女!”程淮指着何氏,气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傅承越冷冷补充:“本座方才虽微醺,却也知礼守法,从未靠近程二娘子半步,至于她口中的‘搂抱’,更是子虚乌有,若程二娘子坚持污蔑,本公不介意请宫中嬷嬷前来验看,亦或者,移交有司,彻查此事!”
“验看”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何氏。
她看着怀中睫毛微颤的女儿,显然已经“醒”来却不敢睁眼,再看看满面寒霜的傅承越和怒目而视的程老夫人程淮等人,以及那个始终平静,却一招就将她们打入深渊的程映鸯,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完了,全完了,不仅计划落空,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要被撕扯干净。
程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程澜燕行为不检,意图构陷,本应重罚!但为保程家名声,便依映鸯所言,择日送入国公府为妾!此事就此作罢,若再有半分闲言碎语传出,或有人再敢烂嚼舌根,直接发卖!”
她目光如电,射向何氏:“何氏,最近几日管好你的女儿!若再出纰漏,我程家容不得这等心思不正之人!”
何氏瘫软在地,面如白的如宣纸一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怀中的程澜燕,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绝望的呜咽声低低响起。
程映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对母女从志在必得到一败涂地,她轻轻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冷意,对于心比天高的程澜燕和野心勃勃的何氏而言,这远比任何直接的惩罚都更加诛心。
“我父亲不会同意自己外孙女当妾的!程淮咱们走着瞧!”何氏不顾一切的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