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皇宫,琉璃瓦在朝阳下流淌着金色的光泽,汉白玉栏杆温润生凉。
穿过重重宫阙,被内侍引至太皇太后所居的宁安宫时,程映鸯只觉得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她今日穿着一身符合规制的藕荷色缠枝莲纹宫装,发髻梳得简洁,只簪了几支素雅的珠花并一支赤金点翠小凤钗,薄施粉黛,力求端庄恭谨。
宁安宫内殿,凉爽宜人,角落里的冰山散发着丝丝寒气。
凤座之上,太皇太后身着绛紫色五福捧寿缂丝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戴着翡翠抹额,虽年事已高,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通身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她身旁坐着一位身着杏黄宫装眉眼温婉的年轻女子,正是颇得圣上宠爱的钱贵妃。
“臣女程映鸯,叩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岁千千岁,见过贵妃娘娘。”程映鸯依礼跪拜,声音清越,姿态标准。
“好孩子,快起来,到哀家跟前儿来。”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温和,向她招了招手。
程映鸯依言起身,垂首缓步上前。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叹道:“是个齐整孩子,瞧着也沉静,难怪昭明当年舍不下你,贵妃也总在哀家面前夸你。”她拍了拍程映鸯的手背,语气转为安抚。
“好孩子,你继父的事情,哀家也听说了,武威都督府那边是男人们该操心的事,你一个姑娘家,莫要过于忧心,仔细伤了身子,无论如何,哀家总会看顾你们这些女眷,不叫你们受了委屈。”
这话语里的回护之意让程映鸯心头一暖,她再次屈膝:“臣女叩谢太皇太后隆恩。”她知道这份恩典多半是看在母亲昭明县主的面子上。
正说着,殿外内侍通传:“启禀太皇太后,护国公傅承越殿外候见。”
“宣他进来。”太皇太后道。
珠帘轻响,一道挺拔的身影迈入殿内。
傅承越已换下朝服,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更显得肩宽腰窄,面容冷峻。
他目不斜视,行至殿中,撩袍行礼:“臣傅承越,参见太皇太后。”
“起来吧。”太皇太后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哀家今日召你二人前来,也没别的事。”
“映鸯这孩子,哀家瞧着喜欢,她继父如今又是这么个境况,日后嫁入你护国公府,你需得善待于她,不可让她受了半分委屈。若是让哀家知道你待她不好,哀家可不依。”话语虽带着笑,其中的分量却不轻。
傅承越神色不变,躬身应道:“太皇太后放心,臣既求娶程娘子,自当珍之重之,不敢怠慢。”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程映鸯,与她带着些许不安探究的眼神一触即分。
“嗯,你是个明白人,哀家信你。”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对程映鸯嘱咐了几句,赏了些首饰衣料,便让二人退下了。
出了宁安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侧红墙高耸,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傅承越步伐沉稳,走在稍前一步的位置,程映鸯落后半步跟着,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无话。
行至宫门附近,傅承越忽然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她,声音低沉:“可要去探望贺都督?”
程映鸯猝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她想起上次去狱中探望后引来的种种麻烦,又担心在继父面前装柔弱露馅,心有余悸地轻轻摇头:“不了,多谢大人好意,妾身怕,怕再给继父和大人惹来麻烦。”
她声音极低,带着些许顾虑。
傅承越看着她微微低垂的头颅,纤细的脖颈在夏日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他眸色深了深,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有我在,不必怕。”
短短六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程映鸯的心湖,激起层层波澜。
她抬眼看他,撞入他那双深邃难辨的眼眸中,那里没有过多的情绪,却让人莫名安心,最终马车还是转向了刑部大牢的方向。
依旧是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混合着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牢头见到傅承越,毕恭毕敬地引路,打开了一间相对干净些的牢房。
贺正慎穿着囚服,坐在板凳上,背脊依旧挺直,但面容憔悴,鬓角添了许多白发。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程映鸯的瞬间,眼中先是迸发出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浓浓的担忧覆盖。
“鸯儿!”他起身,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逡巡,“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家里又有人为难你了?”
程映鸯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强忍着,微微蹙着眉,声音柔弱:“父亲,女儿没事,只是,心中挂念您。”
她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身旁的傅承越一眼,生怕贺正慎看出任何端倪,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
贺正慎却笃定她在程家过得不好,忧心忡忡:“你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定是那何氏又欺负你了,你母亲教你的那些手段也该拿出来!”
“父亲!”程映鸯急忙打断他,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女儿今日来,是想告诉您,护国公傅大人向女儿提亲了,程家已经应下了。”
贺正慎猛地愣住,目光锐利地转向傅承越,带着审视警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他久经沙场,看人极准,眼前这个年轻人气场强大,眼神深沉冰冷,绝非良善易与之辈,自己的女儿这般柔弱,嫁给他,难道是他蓄意逼迫?
短暂的沉默后,贺正慎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与无奈,他这半生铁骨铮铮,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可此刻,为了女儿的归宿和安危,他对着傅承越,这个亲手将他送入大狱的人,缓缓地弯下了挺直的脊梁,声音沙哑而沉重。
“傅大人,小女性子怯懦不善言辞,日后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望大人看在老夫,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多多包容,善待于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恳求,和程淮那种喜气洋洋截然不同。
傅承越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武将,为了女儿向他这个仇人低头恳求,冷硬的心肠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岳父放心,本座既娶她,便会护她。”
岳父这简短的两个字却让贺正慎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也让一旁的程映鸯暗自松了口气,手心却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
从大牢出来,回到程府,已是晌午。
程淮早已得到消息,热情地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国公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已在花厅备下薄酒,还请国公爷赏光。”
傅承越略一颔首,并未推辞。
酒宴设在外院一处临水的水榭中,颇为雅致。
程淮极力奉承,傅承越大多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应一两句,气氛不算热络,倒也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酒过三巡,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少女娇俏的嗓音:“父亲!父亲!您看看女儿最近的功课嘛!”
珠帘晃动,一道窈窕的身影闯了进来,正是精心打扮过的程澜燕。
一身极为亮眼的石榴红撒金百蝶穿花衣裙,梳着繁复的飞仙髻,插满了珠翠步摇,脸上施了脂粉,眉眼描画得精致,显然是刻意为之。
她手中捧着一卷宣纸,仿佛真是来请教学问的,目光却飘向傅承越,被人一眼看穿。
程淮的脸色瞬间有些尴尬,呵斥道:“澜燕!不得无礼!没看见为父正在招待贵客吗?还不快退下!”
程澜燕却仿佛没听见,一双美目大胆地落在傅承越身上,脸上飞起红霞,娇声道:“女儿不知有客在此,冲撞了。”
她说着,目光却依旧黏在傅承越脸上。
程淮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向傅承越介绍:“国公爷,这是次女澜燕,被她母亲宠坏了,性子活泼了些,让您见笑了。”
傅承越放下酒杯,目光冷淡地扫过程澜燕那张写满了野心和算计的脸,薄唇微启,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知道,程二娘子,”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不就是前些时日在祠堂喧哗动粗,被程老夫人罚跪禁足的那一位么。”
水榭内瞬间一片寂静。
程澜燕脸上的娇羞和红晕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傅承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难堪的泪水。
她当日大闹祠堂,被罚禁足,本以为是家丑,竟不想被这尊贵的护国公知晓,还当着父亲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地揭穿!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傅承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哇”的一声,掩面哭着跑了出去。
程淮的脸色也是青白交加,尴尬得无地自容,连连向傅承越赔罪:“小女无状,国公爷海涵海涵。”
傅承越却已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重新端起了酒杯,神色依旧是那般深不见底的平静。
程家这些人的心思还真是千回百转呀,只不过都是些蠢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