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桃花纷落的季节。
仅仅两年时间,风云派重新崛起,靠着收集和买卖情报,成了江湖上风头无两的门派。
制伞坊流水的金银将风云派的弟子们养得唇红齿白、意气风发,而江湖地位的更换,让他们昂首挺胸、风光无限。
出门在外,只要报上风云派弟子的身份,都要得到江湖人士的几分厚待。
而随着风云派的崛起,来龙南山的武林人士几乎要踏平龙南山的台阶,却再也无人敢提及刺杀我的事,毕竟,到了龙南山,才知道谁是风云派真正的主事人。
很多人带着厚礼和金银而来,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求一份可靠的情报,或者要我帮忙隐藏他们身上的秘密。谁都知道,没有我的允准,他们便拿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也达不到他们的目的。
这两年,我看他们互相残杀,也看他们假意奉承,没人比我看到更多人性的丑恶,以及看似正义和风光的那些人虚伪的面具。
很多时候,我都能淡然的面对。
直到,我看到了三年前我在地牢外送出的那枚令牌。那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身形消瘦,颧骨突出,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透出让我不舒服的精光。
“夫人可认得这个?”他双手奉上令牌,弯腰低头,但我察觉到了他狡黠的笑。
“这风还是冷,你去看看我那件枫叶色的披风晾好了么?”我看了叶婵一眼,意有所指。
继而不动声色的回应那人:“自然认得。你从何处得来的?”
叶婵从我身后退开,急匆匆的出门去。
“是一位朋友托我交给夫人,有事相求。”
“哦。”倚在身后的椅子上,我示意青岩倒了一杯茶,并不看他:“那他如今在何处?既然是有事相求,自然是亲自拿来方显诚意,怎么托你带给我?”
“他原本是要来的,可惜前几日在来的路上病故了。”那人站起身,摇着头叹息。
可这些年我洞悉无数的人心,怎会看不懂他眼睛里虚假的可惜。
不过,既然已经陪他开始唱这一出戏,就要唱的动人一些。
“病故了?!”我亦假意惊讶,坐直身子,大睁着眼睛:“两年前他离去时还好好的,怎么就……?他现下埋在何处?毕竟相识一场,合该去祭奠一番。”
我试探眼前的人,看看他对令牌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哎。”他垂下头,用手拭泪:“前年我们在桃花小镇相遇,结伴一起寻找家人。后来被梨花小筑的杀手一路追杀,身无分文,只好沿路乞讨。再后来听说夫人求了上官盟主放过了四大家族逃匿的人,便一边四处做工一边到处寻找我们的家人。”
“在这之后,他病困交加,还没来得及到龙南山就……”眼前的人连连叹息,一声一声的哭诉,可我内心里掀不起一丝波澜,也没有一点点悲伤。
我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诉苦:“我与他虽然一起做工,但是纹银都做了寻找家人的盘缠,实在无法安葬他,只好裹了一张草席,寻个地方埋了,连墓碑都没留下一个。”
“那着实可惜了。”我垂下眼睫,啜了一口茶:“他是桃花小镇苏家的门客,梅花小筑素来与苏家相交甚厚,我该早些去帮他。”
与他逢场作戏,我抬眼淡淡的瞥他:“不过,你既是他的朋友,我也该帮你一把。”
“谢夫人!!”那人激动的拱手行礼,欣喜几乎从声音里溢出来。
“说罢,有何事相求?”茶水有些凉了,到喉咙里的时候散发出清冽的香气,我的试探也到了得到答案的时刻。
“我无处可去,能否请夫人看在这令牌的面上,让我拜在风云派程掌门座下,做风云派的弟子。”那人因为达到了目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那么刺眼。
果然,春情薄,人心冷。
我得到了答案,却觉得浑身冷的打颤。
我在心里冷笑,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倒也无不可,只是,你不用它来得到你家人的消息吗?”
我反复的问,想给他一条生路。
可是他似乎并不领情,只一味的试图寻得一个合适的时机:“入了风云派,我自可以求风云派的同门帮我去打探,还望夫人垂怜。”
“夫人,披风取来了。”就在这时,叶婵捧了我的披风进来,在我耳边轻语几句。
我裹上披风:“你倒是聪明。”
“谢夫人夸奖,亏得夫人善待我们这些人。”那人笑呵呵的搓着手:“夫人的大恩大德,汪某终生难忘,以后定然当牛做马报答!”
“当真?”我抬头瞄向他,挑眉问。
“千真万确。”他立刻躬下身子,拱手行礼。
“哼!”我突兀的冷笑,坐直身子,将手里的冷茶泼向他:“到我面前做戏,找死!!”
清风立时出手,将他拿下,摁着他跪在我面前。
他仰着脸,惊讶和错愕交织,最后悻悻的笑:“夫人何出此言?不知在下哪句话惹恼了夫人?我们都是粗人,夫人莫怪。”
“老实说,这令牌到底是怎么得来的?!”我将手里温热的令牌扔在他面前:“这令牌是我给贺雲的,他其实是杏花溪耿家的门客。三年前,我就已经让人招揽了四大家族逃匿的那些人,将他们安排进了风云派掌管的制伞坊、御虚书院掌管的酒坊以及锦绣坊,让他们为我所用。”
“当时贺雲二十四岁,他托人带了信给我,说他找到了家人,感激我救下了他们,他承诺永远不会将令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方才,我让叶婵去问程嵩,说前几日世子妃从制伞坊传来消息,贺雲这几日失踪了,世子妃的人和风云派弟子已经寻了他两日。”
“汪齐仁,我故意说他是桃花小镇苏家的人,就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悔过之心。”顿了顿,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你诓我,我可以饶你的命,但是贺雲的下落,你必须如实告诉我。”
“夫人,我方才有些慌张,一时忘了他的身份。前面的有些话,也确实骗了夫人,只是希望得到夫人的同情。”眼前的人明显有些慌张,却还是故作镇定的小声辩解:“但这令牌的事,确是贺雲告诉我的,我与他一同在制伞坊做工,他说制伞坊太累了,又是下等的活计。眼看这几年风云派弟子风头无两,想着要是拜入风云派,便不再受人白眼。”
“这样一合计,他便拉着我偷跑了出来,谁想到了半路,遇到了一伙红衣人,贺雲的令牌掉落被他们看到,便不分青红皂白追杀我们。”
“贺雲被他们抓住,我侥幸逃脱。本想自己逃走的,可是贺雲与我一向交好,我便折回去想寻个时机救他。”
想起那时贺雲倔强昂着的头,和那双看向他时绝望愤怒的眼睛,汪齐仁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可是他怕宋子慕看出他此刻的慌张和不安,只得说出一些真相来博得宋子慕的信任:“没承想贺雲刚烈,不肯交代令牌从何处得来,他们便杀了他,还将他拖到一处悬崖边,丢了下去。我跟着他们,捡到了这个令牌,才斗胆来找夫人。”
“那你一开始为何不说出实情?”桌上的三支桃花被风吹得摆动,青岩重新沏了一壶热茶端来,又顺手将暖手炉递给我。
“我与贺雲是逃出来的,而夫人与世子妃交情匪浅,我怕夫人再将我送回去,交给世子妃处置。”汪齐仁慌乱的与我对视一眼,挣扎着要给我叩头,“世子妃一向治下严明、杀伐果断。要是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求夫人可怜可怜我,救救我。”
清风押着他,没有半分的放松。他被拉扯着手臂,疼的皱眉。
“汪齐仁,你是不是以为我这风云派的主事人是个摆设,这么好糊弄?你这些话半真半假,但我始终相信贺雲的为人,他绝不会将令牌的事情告诉你!”
“唯一的真相便是,你本身就是赤羽教或者御虚书院安排在制伞坊的人。你们无意中发现了贺雲的令牌,于是你假意靠近,想要套出贺雲的身份和令牌的来历,好到上官盟主面前指摘我。可是贺雲很谨慎,你们便趁着贺雲外出的机会绑走了贺雲,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
“你们没料到贺雲刚烈,宁死不说。那个人便命你拿了令牌来找我,想借此加入风云派,好打探消息。”
“是不是?!”我摔碎了茶盏,迸裂一地的碎片。有几个碎片溅起,划伤了汪齐仁的脸。
“夫人,这只是你的揣测,并不是事实。”他颤巍巍的跪倒在地,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乞求:“求夫人相信我。”
“相信你?”我站起身,抱着暖炉,俯视他,轻蔑的笑:“那个将你安排进制伞坊,又让你来诓我的人,我猜的不错的话,应该是赤羽教大护法,秦子瑜。因为,我这令牌,只有与上官星辰亲近的人识得。”
“汪齐仁。”我冷静而低沉的唤他的名字,依然遏制不住心底涌起的杀意:“我做了风云派主事人这几年,见多了人心险恶。你这点雕虫小技,还不够我看。”
他就那么仰视我,眼神颤抖,仿佛看见嗜血的罗刹,连求饶都忘了。
“给我拖下去,放干他的血,吊在赤羽教门口。”我背过身,轻声吩咐清风。
“夫人饶命!!”那一瞬,汪齐仁终于知道害怕,他不停的挣扎求饶,想站起来:“我能帮你们找到贺雲!求夫人饶我一命!!”
我不理会,冲着青岩招招手:“告诉程掌门,去龙南山附近找,一定要找到贺雲。”
青岩颔首应着,往风云派所在的地方去了。
清风带了汪齐仁出去,他还不停的回望我,最后求饶变成了怒骂:“宋子慕,他们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恶贼!宋思懿和慕小夏……”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消散在风里。
随着他倒在地上,喉头间溢出鲜血。他抖动着身体,狭长的眼睛惊恐的看着我。
我脸上溅着温热的血。
可是,再热的血,被风一吹,就变得无比冰冷。
叶婵和清风见怪不怪。
清风叫了几个人,合力将人拖下去,又命人来清扫血迹。
我拿着叶婵递过来的手帕,擦去脸上和匕首上的血:“不是告诉过你们,骂我可以,不要骂逝去的人。”
“我不能忍。”
“也不会再忍。”
或许这一刻,他才了解真正的宋子慕,是个怎样的人。可惜,他再也没机会告诉别人他经历的一切。
“秦子瑜,赤羽教敢伤害我的人,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朝夕阁外的那颗枫树轻轻的摇曳,我看着那生机勃勃的绿色,想起那片红色,紧紧的握住暖手炉:“容了你两年,你竟得寸进尺!”
而后,我看着那远处的楼阁,蓦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纷飞的桃花里远去的灰色身影。
“本想着用这个令牌帮他一把,谁料想是害了他性命。”
我兀自叹了一口气,心里忽而涌来一丝哀伤。
早知如此,该早些收回令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