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风有些凉。
此刻,更凉的是人心。
上官星辰在赤羽教门口看到被吊着放干了血的汪齐仁,往前的脚步就再也迈不出去。
他不敢相信这是一直温柔善意的宋子慕的手笔。
秦子瑜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薛忠义。他面色沉重的看了上官星辰一眼,躬身行礼:“盟主。”
“放下来吧。”上官星辰摆摆手,那身枫叶色的衣裳和青丝上同色的发带衬得他面色雪白,“厚葬他。”
缺月阁的烛火在黑暗中亮起来。
上官星辰疲惫的坐在椅子上,有些担心宋子慕知晓了自己对她起了疑心的事。
枫肆站在他身侧:“主上,今日疲累,不如有事明日再议。”
“盟主,请为我等做主!”秦子瑜半跪下去,将一张已经揉皱的、沾着血的信笺呈上。
枫肆看向上官星辰,见他揉了揉眉:“枫肆,拿上来。”
“属下只信得过盟主一人。”秦子瑜却蓦然收起信笺,不肯将它交给枫肆。
枫肆识趣的退出门去。
秦子瑜上前,将那已经被血渍模糊的信笺交给上官星辰:“属下查到那个拿着夫人令牌的男子,叫做贺雲,他一直是夫人与忠勇侯府之间的传话人。”
“属下让汪齐仁隐藏在制伞坊两年,特意与贺雲交好,那个贺雲很谨慎,每次都会将来往的信笺焚毁,汪齐仁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可是近些日子,贺雲与忠勇侯府的联系次数变得多了起来,属下怕再过一段时日形势有变,就让汪齐仁将那个贺雲骗出来。”
“贺雲人呢?”上官星辰展开那信笺仔细的看着,那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有些还被血浸湿,根本看不清,可是那熟悉的笔划还是刺得他眼睛疼。
无论过多少年,无论多么模糊,心爱之人的字迹,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属下本想将他带到盟主面前说出实情,谁料他不老实,随身带着毒药想自尽。我们毁掉了毒药,他又想咬舌自尽。属下便与忠义商议,对他用尽酷刑,可贺雲是个硬骨头,什么都没说。”
“那这信笺……?”摩挲着那沾血的字,上官星辰盯住那模糊的“毒药”两个字,久久移不开眼睛。
飞烟派善下毒暗杀。
她要毒药做什么,并不难猜。
他又想到五年前,她也是给自己下毒,然后与慕之衡和孔凌薇里应外合,杀了江楚羽。
他心里一阵难过。
“这是夫人与忠勇侯府世子侧妃往来的信笺,里面写明要她近日送一些毒药到制伞坊贺雲那里。”秦子瑜跪在地上一句一句说着,眼神逐渐狠厉:“这封信笺原本是被贺雲吞进了肚子里,属下等不得已,只好剖腹取珠。”
上官星辰皱了皱眉,心中作呕,面上不动声色的将那信笺放在烛火上:“你带着薛忠义将制伞坊、酒坊以及锦绣坊中帮扶人传话的人悄悄处置干净。”
火苗跳动。
烛火燃烧着信笺,渐渐变成了一地灰烬。
秦子瑜盯着那跳跃的火苗,眼睁睁看自己辛苦得到的信笺变成了灰烬:“悄悄处置?”
“对,做的干净些,别让夫人知道。”摸出袖子里宋子慕送他的手帕用力的擦拭着双手,上官星辰头也不抬:“夫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活计做的不好,结了工钱赶出去了。”
丝质的手帕上,歪歪扭扭的绣着几朵并不好看的桃花。
上官星辰看着,眼睛里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五年前,夫人就是以这样的手段杀了江教主,盟主您一定要防着夫人啊!”秦子瑜不甘心,他站起身来,几乎要冲到上官星辰面前去。
上官星辰抬眼,面色瞬间变冷,让秦子瑜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他将那手帕重新叠好,小心翼翼的放进袖子里:“再安排一些弟子在周围盯住其他人的一举一动,要是有异动,就地格杀。”
“去罢。”秦子瑜还想要开口,上官星辰蓦然抬眸,眼神冰冷。
秦子瑜只好退下。
抬起头来,心里反而恐慌起来。
总觉得很快就有事要发生。
夜色朦胧。
天上明月高悬。
我得到程嵩让青岩带来的消息,说贺雲找到了。
在一个不高的山坡下,浑身上下皮开肉绽,脸上也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那双被麻绳绑在身后的双手,都变了形,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
尽管如此,他的双手一直紧握,似乎在握紧什么东西。
我知道,定然是我与他往来的信笺。
摊开手掌,那枚令牌上仿佛沾着那个倔强守信的人温热的鲜血,滚烫的让我不敢多看一眼。
我夙夜辗转,不能成眠。
走出门来,站在枫树下仰望明月,突然就觉得窒息。
贺雲,即使你说出什么,也损伤不了我半分。可你拼上了性命,只为遵守与我的约定。
你让我相信,这世间有人永远坚守信仰。
你的心意我领了,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人跪在你墓前伏诛。
我会让你看看,这世间有人在守护你的这份真诚。
谢谢你,维护了我,也唤醒了我。
赤羽教,秦子瑜。
你们把欠别人的,也该还给别人了。
叶婵站在我身边,替我披上披风:“这里风凉,回去吧。”
“秦子瑜那里有什么动静吗?”我已经很久都不敢再沉溺在悲伤中太久,因为有太多的事要筹谋,有太多的人要防备。
“我听枫肆说,秦子瑜将汪齐仁的事告诉了上官星辰,两人在缺月阁说了好一阵话。”叶婵小声,“贺雲不见的那日,清风送了你给孔掌门的信笺过去,我怕,上官星辰知道了我们向孔掌门讨要毒药的事。”
我望着高悬的明月,很久很久。
这两年,我沉溺在这平静的日子里,逐渐也对上官星辰生出一些恻隐之心。
那封被秦子瑜发现的信,我很慎重,专程让叶婵去送。
那是一封关于上官星辰的信。
我想,既然我与周子骞无法再续前缘,就让阿翎一直认上官星辰做父亲。她那么小,对上官星辰感情那么深,要让她接受失去,太过残忍。
而我,也无法与同床共枕的人兵戈相见。
于是问孔凌薇要一些可以让上官星辰突然病倒的药,在与忠勇侯府联手进攻龙南山之前,让他带着阿翎、枫肆、隋雯和净悟师兄去梅花小筑。
从此,让他不再过问江湖事,隐居在那里,做一个闲散的养花人。
对外只说,上官星辰已经殒命在龙南山。
孔凌薇由此还让许烟专程来问我:“孔掌门托我问夫人,夫人当真要保下上官星辰?”
我犹豫过一瞬,然后郑重的回应:“就当报答他这几年对我的爱护。”
袖子里藏着毒药,那是孔凌薇让许烟得到我的答案之后给我的,没有经过贺雲的手。
“罢了,真要到了那一日,大不了像五年前一样你死我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对我起了疑心,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内心已无惊慌和惧怕。
该来的都会来。
该离开的也都会离开。
不会因为我任何的不舍和留恋而改变。
从鬼门关回来的那一日,我就已想明白了这一切。
如果不是还要等一等孔凌薇,我此时此刻就想要联合忠勇侯府杀到龙南山,这样就不用筹谋除去秦子瑜这根扎在她与上官星辰之间的刺。
天光大亮。
一夜无眠。
“青岩,你去告诉程掌门,让他去秦护法那里一趟,向秦护法透露一些消息,比如我最近让风云派去查两年前在梨花山庄门口要刺杀我的那个人。”
两年时间,我已经将青岩的脾气秉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很多事,渐渐也都交给他去做。
“是。”青岩什么都不问,径直跑走了。
那夜伤的重,昏昏沉沉的某个瞬间,隐隐约约感觉有人靠近。我起初以为是枫肆,可是过了很久才想起来,枫肆是开门出来的,而那人似乎是从我的对面走来。
后来我琢磨很久,看见秦子瑜,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那夜追着我不放的人,就是他。
今日想来,不管是不是他,都要让所有人认为是他。
他无路可走,一旦狗急跳墙,就地诛杀了就罢。
秦子瑜,这一次,你能逃出去的话,就该远走高飞。逃不出去,就是命该如此。
桃花铺满了龙南山的每一个台阶。
秦子瑜正要出门去,迎面碰上带着一身寒气的程嵩。两人寒暄了几句,程嵩突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秦子瑜看他为难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程掌门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也好。”
“夫人不知听谁说了什么,这两日让风云派弟子去查三年前她被刺杀之事是谁谋划。”说着,上下打量秦子瑜:“说是最近想起来当时看到一个追着她的身影。”
秦子瑜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带着笑容:“不是说那些刺杀的人都已经伏诛了吗?”
“夫人让青岩告诉我,那个人身影有些像秦护法,让我无比查探仔细。”程嵩特意凑近了,悄悄在秦子瑜耳边轻语:“你要小心,宋子慕一直想要赤羽教的酒坊,别让她借此拿住了错处。”
“当真?”秦子瑜并不相信,他深知程嵩是宋子慕手下的人,或许是宋子慕让程嵩故意放消息给他,让他心急,好露出马脚。
但他也不好与程嵩撕破脸,于是假意惊讶。
“我也是不想看赤羽教像风云派一样沦为宋子慕的棋子,才悄悄告诉秦护法的。”程嵩耸了耸肩,眉眼里尽是无奈:“你也看到了,虽说制伞坊是风云派掌管,其实实权并不在我们手里。她想要分出去四成利给忠勇侯府,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子瑜并不当回事,拍了拍程嵩的肩膀表示同情。刚要走,突然被程嵩喊住:“秦护法,出门在外,万分小心。”
桃花纷扬而落。
宋子慕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眸色深沉。
你们终究都要消失在这场覆灭的浪潮里,迟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