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悲凉。
沈轻虞站在那里,看着孔凌薇的一举一动,细细的咀嚼着她的话,猛然醒悟。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然真的是十二年前害死她亲生儿子的那个丫鬟。而她竟然嫁进了忠勇侯府,成了世子侧妃。
她一时晕眩,往叶青柳怀里倒去。
“怎么了?夫人不是和大公子一样,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出我了吗?”可是孔凌薇拉住了她,微微侧目看向她,脸上的血迹凝固,恐怖狰狞:“您恨我,从来不仅仅因为我是个江湖女子啊。一直以来,不都是因为这张脸吗?”
“您怎么从来没仔细想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人?”站起身,靠近了,孔凌薇目光灼灼与沈轻虞对望。
叶青柳见状,去拉开孔凌薇攥住沈轻虞手腕的手。孔凌薇目光一凛,甩手推开她:“你敢动我,叫你的血染红这颗守护阿砚的树,为这秋景添添色。”
“你这个毒妇?!”沈轻虞气极,一把推开孔凌薇:“我要将此事告诉墨儿,让他为阿砚报仇!!”
“墨儿?”听到那个称呼,孔凌薇忽而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墨儿?唤的真是亲昵。”
“您的墨儿,早就知道啊。”继而,她收起笑容,目光怨毒:“否则,一向冷心冷情又以侯府名声为重的世子,什么样的世家小姐娶不到,怎么忽然就非我不娶?”
沈轻虞突然失语。
她与身后的叶青柳对视,手不听使唤的抖动。
“夫人,我敢唤这忠勇侯府的嫡公子一声‘阿砚’,您敢唤我一声‘鸢尾’吗?”转头看向小公子的墓碑,孔凌薇猛然又将沈轻虞拉近,目光凌厉的扬声:“这么多年,我难道不该是夫人心头的噩梦吗?您恨我入骨,就该天上地下的找到我,为你心爱的儿子报仇雪恨啊!”
“为什么这么些年,你只敢折磨与我模样相似的女子来解心头之恨,却忘记了阿砚的仇恨,和那个杀死阿砚的凶手母慈子孝?!为什么?!!”
那一声声的质问让沈轻虞心颤,她觉得自己忽然就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你在胡说什么?!你说谁是凶手?!!”
“胡说?”孔凌薇与她对望,再也没有这些年步步隐忍的恐惧与惊慌:“这么多年了,作为母亲,您竟然从没有察觉?”
沈轻虞垂下头去,很久不敢看孔凌薇的脸,甚至也没有勇气去看阿砚的墓碑。
她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不敢去想。
“沈轻虞,你不配做一个母亲。”
须臾,孔凌薇看着那颗守护着小公子墓碑的树,蓦然轻声道。
“你不爱阿砚,你只是需要一个能让你坐稳这侯府夫人位置的儿子。这个儿子无论是不是阿砚都可以,只要他依然称你为母亲,只要,他能让你风光无限。”
那棵树很好,稠密的树叶,一人粗的枝干。
能遮风,也能挡雨。
可是小公子生前那么爱的鸢尾,却连一个枯黄的叶子都看不见。
他走了很久,他们只希望他有个地方可以被祭奠,渐渐地只是觉得有东西替他遮挡便可以了。却没人记得他爱鸢尾花,也无人记得他曾经鲜活善良。
沈轻虞往后退了一步,背过身拭泪。
“你!”倒是身后的叶青柳看不下去,扶着沈轻虞抚着她的后背,对着孔凌薇厉声:“孔掌门,身为儿媳,岂能如此置喙婆母?!”
“叶嬷嬷叫我什么?”孔凌薇不恼,她蹲下身,抚摸着小公子的名字。
“自然是孔掌门。”叶青柳扬着头,气哼哼的道。
“叶青柳。”直呼其名,孔凌薇摸了摸头上有些泛疼的伤口,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血迹:“你在忠勇侯府侍候夫人多年,夫人就是这样教的你?教你张口闭口这样侮辱世子侧妃?世子要是在这儿,你敢吗?”
“那个冷面罗刹,会不动声色的划破你的咽喉,让你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忠勇侯府。”盯着叶青柳,孔凌薇轻飘飘、阴恻恻的道。
叶青柳忽而往后退了一步。
孔凌薇的眼神让她想逃离这里,她的腿不停使唤的颤抖:“世子要是知道了你今日所为,定然休了你!”
“你口口声声向着世子,你是不是世子安排在夫人身边的细作?”孔凌薇双手覆面,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
有那么一瞬,沈轻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站在阿砚墓前的孔凌薇身上仿佛多了一层铠甲。
“你少血口喷人!”叶青柳有些慌张,忙拉着沈轻虞辩解:“夫人,绝没有!!奴婢自小跟着你,你要相信奴婢。”
“可我从风云派一位故人那里得到了你的一个秘密。”可孔凌薇只是望着墓碑上阿砚的名字,淡漠而冰冷的说着:“说你早就被大公子收买了。好似是为你置办了一处宅院,还让你的孩子在外置办了田产,等过一阵子,就会让你们脱了贱籍,安心过平静的日子。”
叶青柳不说话,她在侯府这么多年,也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只是她没想到,一直以来在侯府逆来顺受的世子侧妃,今日竟然如此强硬。
何况,世子的脾气她了解,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他一直护短,而眼前的“鸢尾”,也是他这么多年的执念。这一年多他与孔凌薇聚少离多,但只要他在府中,没人敢去招惹孔凌薇。
她也不例外。
见叶青柳不语,孔凌薇慢慢的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戏谑:“你说你这样,让夫人和小公子情何以堪呢?”
“她说的是真的?”沈轻虞两只手紧紧的拉住叶青柳的胳膊,有些恍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边,竟然全都是徐墨的人。
“夫人,我……”叶青柳愧疚的垂下头,不敢看沈轻虞那双绝望的眼睛。
“再说谎的话,我会把我手里的消息给夫人。”打断这对主仆的对峙,孔凌薇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在叶青柳和沈轻虞眼前晃了晃:“叶青柳,劝你留一点体面给彼此,毕竟主仆一场。”
“夫人知道的,大公子出门回来,都会带一包蜜饯给小公子。”沈轻虞去抢那张信笺,孔凌薇已经迅速将它塞进袖子里,顺势握着沈轻虞的手腕,在她耳边小声:“那包有毒的蜜饯也是他给我,说阿砚病了,整包蜜饯都留给阿砚,等以后有机会出去,再买一些给我。因此,那蜜饯我没吃。”
“话尽于此,夫人信我也好,不信也罢。”
“我想告诉夫人,不管我是鸢尾还是孔凌薇,我永远都向着阿砚。以后我若生下嫡长孙,也一定叫他阿砚。”放开沈轻虞,孔凌薇看了一眼远处:“可是那位妾室向着谁,我不能保证。而且,以我的手段,她一定进不了忠勇侯府的门。”
“何况,您的墨儿遵守承诺的话,也未必能如您的愿。”
沈轻虞很久不说话。
她垂着双手,眼睛盯着地面,两只宽大的袖子灌着风,轻轻的摆啊摆。
只是说话的片刻,沈轻虞就像老了十岁。她的发髻散乱了一些,鬓间也掉落了几缕细碎的青丝。
那几缕青丝在风里摇晃,就像她破碎的心。
“母亲,求您别为世子纳妾!没有世子,我在这忠勇侯府便也呆不下去了呀母亲!!”
可是,她还来不及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甚至还在恍惚徐墨竟然一早就对“鸢尾”动了心思。
她脑海里还在回想曾经徐墨问她要“鸢尾”的事,孔凌薇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措不及防的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的哭求。
她双眼无神的看孔凌薇,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呢?!”一声怒喝,将沈轻虞惊得回神,她一脸木然的看向走来的徐墨,终于挣开孔凌薇的手。
孔凌薇顺势往后倒,颓然坐在地上。
“我来祭奠阿砚,本是想让母亲高兴些。可是母亲骂我低贱,不配祭奠忠勇侯府的嫡公子。”孔凌薇仰着头,切切的看徐墨,眼泪缓缓的落下:“我想问问夫君,我嫁入了忠勇侯府,阿砚就是我的小叔,我为何不能祭奠他?”
徐墨心里清楚,孔凌薇是想告诉他,她以后还是会来祭奠阿砚。这样问,不过是让他知晓。
心里有些难受,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你是我的妻子,来祭奠我弟弟,自然无可厚非。”他扶起跪在地上的孔凌薇,语气缓和下来:“下次我带你一起来祭奠阿砚,他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你的额头怎么伤的?”说着话,要去替孔凌薇理一理凌乱的青丝,发现她额头有凝固的血渍。
青丝拨开,额头上露出一道很长的口子。他看得出来,是钝器所伤。
“疼!”孔凌薇脸皱成一团,瑟缩着挡住徐墨拨开青丝的手:“我求母亲不要为你纳妾,母亲不允,我便与母亲争辩几句,谁知叶嬷嬷说我对母亲不敬,动手打了我……”
叶青柳看见徐墨铁青的脸色,惊惧的弯腰低头,退向一旁跪下叩首:“世子明鉴,奴婢没有!”
徐墨瞥到了那块带血的石头,淡淡的看了叶青柳一眼,继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沈轻虞:“难不成,你想说,这是母亲所为?”
沈轻虞目光呆滞,被徐墨这么一问,立刻抬起头看徐墨,心里一阵发冷,身体不由的颤抖。
“世子饶命!奴婢也是一时失手!!”叶青柳见此,知道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只好叩首认错。
徐墨望着沈轻虞,发现她没有袒护叶青柳,心里有些疑惑。
“我从前虽然是个江湖女子,过得也是肆意洒脱的日子,何曾受过这等磋磨。”孔凌薇察觉到了徐墨起疑,转过身去看向徐砚的墓碑,故意让徐墨看到那些她带来栽种好的鸢尾花:“况且,阿砚还在看着呢,忠勇侯府的下人就敢如此待我。他们不敬我便罢了,连这侯府的嫡子也不忌惮。”
“这忠勇侯府我一日都不能呆了,不如你我和离,从此你做你的侯府世子,我做我的飞烟派掌门,斩断尘缘,一别两宽。”
徐墨看着那些败落的鸢尾花,心里不是滋味。
孔凌薇也不犹豫,将带来的那些纸钱放在火盆里烧掉,转身就走。
墓碑旁的那棵树上,树叶簌簌的落下,像是在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