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嘉水镇的年味儿,如同被文火慢炖了许久的浓汤,到了这一日,终于沸腾到了顶点。清晨天还未大亮,镇上的声响便与往日不同。不再是单调的摇橹声和偶尔的犬吠,而是夹杂着妇人们准备年夜饭的砧板声、孩童们穿着新衣新鞋奔跑笑闹的脆响、以及家家户户清扫庭除、张贴春联福字的细碎动静。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物的浓烈香气、硫磺硝石淡淡的烟火气,还有那种只有在岁末才能感受到的、混杂着期盼与团圆的特殊气息。
裴倦生是被一阵急促的爆竹声惊醒的。那声音不像北方的爆竹那般震耳欲聋,而是更显清脆、密集,噼里啪啦,如同欢快的鼓点,敲碎了冬日清晨的宁静。他披衣起身,推开窗,一股清冷而热闹的空气涌了进来。远处河面上,薄雾尚未散尽,已有早起的船只挂着红灯笼往来穿梭;对岸的人家,崭新的桃符映着晨光,红得耀眼。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充满市井生命力的蓬勃朝气,扑面而来。
他的心情,也因这节日的气氛而轻快了几分。连日来的静养,加之林医生新调整的药方似乎起了效用,咳嗽已大为减轻,虽偶有发作,但已不至撕心裂肺。苍白的面色,也因这几日稍稍参与书楼的节前准备,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血色。更重要的是,那种被困病榻、与世隔绝的孤寂感,似乎被这古镇浓得化不开的年味冲淡了许多。
用过早膳,仆役送来一套新浆洗过的青色长衫,说是按本地习俗,年节里需着新衣,讨个吉利。裴倦生换上长衫,对镜整理,镜中的青年虽仍显清瘦,但眉宇间的郁色已散去不少,竟有了几分往日在北平时、尚未被病痛和时局彻底磨去棱角的影子。
他信步走出小院,径直朝着“有斐书楼”走去。今日的书楼,比前几日小年时更加热闹。大红灯笼早已高高挂起,崭新的春联福字贴满了门窗,就连门口的石狮子脖子上,也被人戏谑地系上了红绸花。楼前的空地上,镇上的青壮年正在紧张地排练着晚上的舞龙灯,长长的布龙在他们手中上下翻飞,时而“金龙盘柱”,时而“二龙戏珠”,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引来无数孩童围观看热闹,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裴倦生绕过喧闹的人群,走进书楼。楼内亦是张灯结彩,充满了节日气氛。沈老先生今日穿了一件极为喜庆的暗红色万字纹锦缎长袍,头戴一顶镶嵌着翠玉的瓜皮小帽,正精神矍铄地指挥着几个伙计,将一大盘精心堆砌的、寓意“年年高”的年糕和各式精巧茶点,摆放在大堂中央铺着红绒布的长条案上。案几的另一头,则陈列着今晚灯谜会的彩头——有镇上“李记笔庄”赞助的湖笔徽墨,有“王仁和”茶庄提供的上等茶叶,还有沈阙音和几位姑娘巧手制作的香囊、绣帕等女红小品。
“裴少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沈老先生眼尖,看到裴倦生,立刻笑容满面地招呼,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全然不似古稀老人,“看看,我们这阵仗,可还像个样子?”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喜悦。
“老先生筹备周全,气象万千,晚生佩服。”裴倦生笑着拱手行礼,由衷赞道。这书楼平日是知识的圣殿,庄重肃穆;今日却成了欢乐的海洋,温暖亲和。两种气质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
“哈哈哈,过年嘛,就是要个热闹红火!”沈老先生捋须大笑,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顽童般的狡黠,“今晚的灯谜,老夫可是下了血本,出了几个极难的,非要把这帮小子们考倒不可!裴少爷学识渊博,届时也可一试身手!”
正说笑着,沈阙音从后堂转了出来。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碧色织锦旗袍,领口和袖边绣着疏疏的几枝白梅,外罩一件月白色软缎滚边夹袄,乌黑的发髻上,别着一支小小的、颤巍巍的珍珠发簪,衬得她肤光胜雪,清丽难言。她手中捧着一摞刚写好的、裁成条状的红纸,想必是今晚要用的灯谜。见到裴倦生,她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随即恢复平静,微微颔首:“裴少爷。”
“沈小姐。”裴倦生连忙回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平日里的沈阙音,是沉静如水、素雅如梅的;今日的她,却如同被节日的喜庆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份美丽变得具体而生动,让人移不开眼。
沈阙音似乎察觉到他目光中的些许异样,垂下眼帘,将手中的灯谜纸条放在案上,轻声道:“祖父,谜题都写好了,按您吩咐,分了三等,难易都做了标记。”
“好好好,音儿辛苦了。”沈老先生满意地点头,又对裴倦生道,“裴少爷,你若无事,不妨帮音儿将这些谜题挂到院中的灯架上去?老夫还得去盯着那帮毛手毛脚的家伙扎最后一盏‘荷花仙子’灯,可别给我扎歪了!”说罢,也不等裴倦生答应,便风风火火地往后院去了。
一时间,大堂内只剩下裴倦生和沈阙音二人,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锣鼓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有劳裴少爷了。”沈阙音轻声说道,递过一叠用红丝线系着、便于悬挂的谜笺。
“举手之劳。”裴倦生接过谜笺,触手生温,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的余热。他随她走到院中。书楼的庭院里,早已搭起了错落有致的灯架,上面挂满了各式花灯,有栩栩如生的走马灯,有憨态可掬的兔子灯、鲤鱼灯,有精巧的六角宫灯,更有沈老先生引以为傲的、需数人合力才能擎起的巨型龙灯和凤灯,此刻都用红布覆盖着,等待夜晚的揭晓。阳光透过光秃的梅枝,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与这满院的绚丽灯彩交织,恍如梦境。
两人一左一右,开始将谜笺小心地系在较低矮的灯架横梁上。裴倦生一边挂着,一边忍不住低头看去。只见谜题果然如沈老先生所言,包罗万象,深浅不一。有简单的字谜,如“一口咬掉牛尾巴(打一字)”——谜底是个“告”字;也有应景的物谜,如“有头没有尾,有角没有嘴,摇摇角,弯弯腰,要问它在干什么,摇头摆尾过新年(打一习俗)”——显然是“舞龙灯”;更有一些需要典故知识的,如“赤壁鏖兵(打一《红楼梦》人物)”——裴倦生略一思忖,便知是“焦大”。
“沈小姐才思敏捷,这些谜题想必多是出自你手吧?”裴倦生拿起一张写着“木兰之子(打一食物)”的谜笺(谜底:花生),笑着问道。
沈阙音正踮着脚挂一张高处的谜题,闻言回过头,唇角微弯:“胡乱拟的,让裴少爷见笑了。有些是祖父的得意之作,我可不敢掠美。”她顿了顿,指着一张墨迹尤新的纸条,“比如那张,‘落凤坡士元归天,五丈原孔明禳星(打一节气)’,便是祖父昨夜苦思冥想所得。”
裴倦生凑近一看,只见谜面用了庞统(字士元)殒命落凤坡和诸葛亮(字孔明)在五丈原禳星续命的典故,暗含“陨落”与“星宿”之意,稍加推敲,便知谜底是“霜降”,既合典故,又暗喻英才凋零,寒意渐深,果然精妙。他不禁赞道:“老先生学养深厚,晚生不及。”
沈阙音眼中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随即又挂上一张谜笺,上面写着:“身在曹营心在汉,夜读春秋志在天(打一三国人物)”。裴倦生一看便知是关云长,笑道:“这个倒是直白,怕是难不住人。”
“灯谜之趣,本就在雅俗共赏。”沈阙音轻声解释,“太易则无趣,太难则扫兴。需得让大多数人能猜中几个,得些彩头,沾沾喜气;也要有一两个极难的,悬在那里,引得众人绞尽脑汁,议论纷纷,这灯会才热闹。”
裴倦生闻言,深以为然。这看似简单的游戏里,竟也蕴含着沈家祖孙待人接物的智慧与分寸感。他不再多言,专心帮她悬挂。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院中红梅映雪,灯彩缤纷,身旁女子衣袂轻拂,暗香浮动。一种宁静而愉悦的情绪,如同温润的溪流,缓缓淌过他的心田。他几乎要忘了北方的风雪,忘了时局的艰难,只想沉浸在这片刻的、虚假却真实的安宁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崭新棉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进院子,手里举着一个糖人,直奔沈阙音而来,嘴里喊着:“阙音姐姐!阙音姐姐!我娘让我来问你,晚上放河灯,是在老码头还是新码头?”
沈阙音弯下腰,温柔地替男孩擦去嘴角的糖渍,柔声道:“狗儿,告诉你娘,还是在老码头,时辰照旧,子时初刻。”
那名叫狗儿的小男孩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满院的花灯,满是羡慕。沈阙音见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用红纸包着的压岁铜钱,塞到男孩手里,笑道:“拿去,买糖吃。晚上记得来看舞龙灯。”
狗儿欢呼一声,攥着铜钱和糖人,蹦蹦跳跳地跑了。裴倦生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他想起前几日偶遇沈老先生给街坊孩童分发糖果的情景,这沈家祖孙在镇上,似乎并不仅仅是书楼主人,更如同一种精神的依托,受到乡邻由衷的爱戴。这种质朴而深厚的情谊,是他那个等级森严、关系复杂的大家族中罕见的。
“这孩子是镇上张寡妇家的独子,名唤邓狗儿,”沈阙音见裴倦生望着男孩背影出神,便轻声解释道,“他父亲前年跟船出去贩货,遇上风浪,再没回来。家里艰难,祖父平日便多关照些。”
裴倦生点了点头,对沈老先生的为人更添几分敬重。他忽然想到自己随身带的一些小玩意儿,或许也能作为彩头。便道:“晚生那里还有几方从北平带来的、印着西洋图案的香皂,味道清雅,若是沈小姐不嫌弃,稍后我让仆役取来,充作灯谜彩头,也算聊表心意。”
沈阙音眼中露出一丝讶色,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裴少爷有心了。那香皂精巧,姑娘媳妇们定然喜欢,我先代她们谢过。”
挂好谜笺,已近晌午。书楼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都是镇上的乡亲,有的送来自家做的年菜,有的帮忙布置桌椅,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充满了浓郁的烟火气。裴倦生被这气氛感染,也挽起袖子,帮忙搬运些轻便物事。他虽然不惯于做这些粗活,动作略显生疏,但态度诚恳,众人知他是北方来的读书人,又有病在身,都对他格外照顾,不时有人递上一杯热茶,或塞给他一块刚出笼的桂花糕。这种毫无隔阂的善意,让他心中暖融融的。
午后,裴倦生回小院稍事休息。仆役已按他的吩咐,将那几盒用精美玻璃纸包着的香皂取来,还额外备下了一份送给沈老先生的年礼——一方上好的端砚,以及几册北平书局新印的碑帖。他仔细包好,准备晚间带过去。
夜幕,在万众期盼中,终于降临。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被青黑色的天际线吞没,嘉水镇仿佛被施了魔法,瞬间亮了起来!家家户户门前的大红灯笼一齐点亮,汇成一条条温暖的光河;书楼前的空地上,所有的花灯同时大放光明,尤其是那盏巨大的龙灯,被壮汉们高高擎起,龙眼处安装着特制的灯泡,光芒四射,随着龙身的舞动,宛如活物,引得围观人群发出震天的欢呼。锣鼓声、鞭炮声、笑语声、孩童的尖叫嬉闹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除夕夜最激昂的交响。
裴倦生站在书楼门口,望着眼前这片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景象,竟有些目眩神迷。这与他记忆中北平新式公园里那些电光石火、却总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灯会截然不同。这里的灯火,是浸润在柴米油盐里的,是带着体温和呼吸的,是真正属于每一个平凡百姓的狂欢。
沈老先生的灯谜摊前,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个个伸长了脖子,对着悬挂的谜笺指指点点,冥思苦想。不时有人猜中,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兴高采烈地从沈阙音手中接过彩头。沈老先生则坐在一旁的大师椅上,捧着紫砂小壶,眯着眼,乐呵呵地看着,偶尔有人猜中他出的难题,他便抚掌大笑,连声道“后生可畏”,比自己得了彩头还高兴。
裴倦生也信步走到谜摊前,随意看了几张。果然,那些浅显的早已被猜完,剩下的多是有些难度的。他目光扫过,停留在一张字迹清秀的谜笺上:“半部《春秋》反复看(打一字)”。他略一沉吟,《春秋》二字各取一半,乃是“秦”字。他并未声张,只是微微一笑,觉得这谜题出得巧妙。
这时,旁边一位穿着长衫、像是镇上塾师模样的老者,正对着一张谜笺摇头晃脑:“‘有土能种米麦,有水可养鱼虾,有人非你非我,有马走遍天下——打一字’……这,这谜面寻常,谜底却一时想不起……”
裴倦生在一旁听得,心中已有了答案,接口道:“老先生,可是个‘也’字?”
那塾师一愣,随即拍案叫绝:“妙啊!土旁为‘地’,水旁为‘池’,人旁为‘他’,马旁为‘驰’!正是‘也’字!多谢这位公子指点!”说着,向裴倦生拱手致谢。
裴倦生连忙还礼:“不敢,晚生也是偶然想到。”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沈阙音看在眼里。她正将一块绣帕作为彩头递给一位猜中谜语的姑娘,抬眼望见裴倦生与镇民从容对答的样子,见他虽衣着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却并无丝毫倨傲之色,反而透着一种难得的平和与融入,她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欣慰,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猜灯谜的热潮稍歇,更大的喧闹开始了。舞龙灯的队伍开始绕着书楼前的空地盘旋飞舞,锣鼓声震耳欲聋,龙身时而腾跃,时而翻滚,引得人群跟着涌动、叫好。裴倦生被裹挟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流移动,他有些不适应这种拥挤,但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纯粹快乐的脸庞,心中却并无厌烦,反而有种奇异的参与感。
忽然,龙灯一个猛烈的“穿花”动作,龙尾扫过人群边缘,站在前面的几个孩童被挤得一个趔趄。裴倦生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眼看就要摔倒的小女孩。那女孩约莫七八岁年纪,扎着两个羊角辫,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了裴倦生的衣角。
“没事了,小心些。”裴倦生温声安慰道,将她带到稍空阔些的地方。
女孩的母亲急匆匆赶来,连声道谢:“多谢这位少爷!多谢!狗儿,快谢谢少爷!”裴倦生这才发现,这女孩正是下午来问放河灯地点的邓狗儿的妹妹。
这时,沈阙音也闻声走了过来,关切地问:“裴少爷,没挤着吧?”又蹲下身,摸摸那女孩的头,“小丫,没吓着吧?”
女孩摇摇头,依赖地靠在沈阙音身边。沈阙音对那妇人道:“张婶,前头太挤,带孩子到这边廊下看吧,视角也好。”
张千恩万谢地领着孩子去了。沈阙音站起身,与裴倦生相视一笑。周遭是震天的锣鼓和鼎沸的人声,他们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却仿佛有一方独立的、安静的天地。灯光流转,映照着她碧色旗袍上细致的梅花暗纹,也映亮了他眼中难得的、轻松的笑意。
“裴少爷似乎很受孩子欢迎。”沈阙音轻声说,带着一丝调侃。
裴倦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碰巧。”他看着眼前绚烂的灯火和涌动的人潮,感慨道,“在北平时,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景象。”
“市井之乐,大抵如此。”沈阙音目光也投向喧闹的人群,语气平和,“虽不及北平灯会的宏大,却自有其真切动人之处。”
这时,舞龙灯暂告一段落,人群开始向着河边移动——放河灯的时刻快到了。沈老先生也走了过来,对二人笑道:“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河岸边,早已聚满了人。男女老少,人人手中都捧着一盏自己制作的、或简陋或精巧的河灯。有的是用彩纸折成的莲花、小船,有的是用半个西瓜皮做成的小碗,中间固定着一小截蜡烛。在长辈的带领下,人们纷纷将河灯点燃,小心翼翼地放入河中。盏盏灯火,顺着水流缓缓飘向下游,星星点点,越来越多,逐渐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带,蜿蜒在墨色的河面上,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美得令人窒息。
裴倦生也买了一盏简单的莲花灯。他学着旁人的样子,点燃烛芯,蹲下身,将灯轻轻推入水中。冰凉的河水浸湿了他的指尖,那一点微弱的、温暖的烛光,却在他心中轻轻摇曳。他闭上眼,许下一个愿望。愿望是什么,他并未深思,或许是祈求病体康复,或许是期盼家国安宁,又或许,只是希望眼前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温暖,能留存得久一些。
他站起身,发现沈阙音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也刚放完一盏河灯。她双手合十,在胸前停留片刻,神情虔诚而宁静。河面的灯火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落入了万千星辰。
“沈小姐许了什么愿?”裴倦生忍不住轻声问,话一出口便觉唐突。
沈阙音睁开眼,转头看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望着满河灯火,轻声道:“但愿……岁岁年年,人依旧,灯长明。”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裴倦生的心尖。岁岁年年,人依旧……这朴素的愿望,在此刻动荡的时局下,却显得如此奢侈而沉重。
子时将至,镇上最大的鞭炮被点燃,巨响如同春雷,宣告着新年的到来。所有人都仰起头,看着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次第绽放,如同最绚丽的锦绣,瞬间照亮了整个古镇,也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充满希望的脸庞。
裴倦生和沈阙音并肩站在河边,望着空中不断变幻的光影。巨大的声响和耀眼的光芒,让他们暂时忘却了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共享着这辞旧迎新的庄严时刻。隔着咫尺的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梅花冷香,混合着烟火的气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悸动,在他心中交织。
烟花散尽,夜空重归寂静,唯有河灯依旧缓缓流淌。人群开始渐渐散去,带着满足与疲惫,走向各自温暖的家。喧嚣过后,古镇仿佛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宁静。
裴倦生送沈老先生和沈阙音回到书楼门口。老人毕竟年事已高,经过一晚上的兴奋,已露疲态,由沈阙音搀扶着。
“裴少爷,今夜多谢你相助,老朽甚为开怀。”沈老先生握着裴倦生的手,语气诚挚,“新年伊始,愿你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多谢老先生吉言。晚生也祝老先生福寿安康,书楼永继。”裴倦生郑重回礼。
沈阙音扶着祖父,对裴倦生轻声道:“裴少爷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夜深露重,小心寒气。”
“好,沈小姐也请保重。”裴倦生点头。
他看着祖孙二人相携走进书楼,那扇厚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寒冷与里面的温暖隔绝开来。他独自站在寂静的街巷中,仰头望去,书楼檐角的那盏大红灯笼,在深沉的夜色里,散发着固执而温暖的光晕。
回到小院,仆役早已备好了热水。洗漱完毕,躺在榻上,窗外偶尔还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裴倦生却毫无睡意。白日的喧嚣、夜晚的绚烂,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放。沈老先生爽朗的笑声,镇民质朴的笑脸,满院缤纷的灯彩,河中流动的星光,还有……沈阙音在灯下安静的侧影,以及她那句“岁岁年年,人依旧”的低语。
这一切,与他来嘉水镇之前的世界,是如此不同。这里没有高谈阔论的沙龙,没有尖锐激烈的思潮碰撞,没有家族内部无形的压力,也没有对时局无能为力的焦灼。这里只有最平凡的生活,最质朴的温情,最具体的悲欢。这种生活,他曾以为是一种停滞和落后,如今却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滋味。
它像一味温和的药,悄然滋养着他被现实灼伤的灵魂。而那个守护着书楼、也仿佛守护着这种生活方式的女子,在他的心中,也从一个模糊的符号,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他知道,新年过后,严寒并不会立刻消退,外面的风雨或许会更加猛烈。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在这座被灯火和祝福环绕的江南古镇,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暖意。这暖意,如同沈阙音簪上的那点珍珠微光,虽不耀眼,却足以照亮他前方的一段迷途。
他闭上眼,在渐稀的爆竹声中,沉沉睡去。梦里,似乎有梅香暗浮,灯影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