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喜庆气息,像一锅渐渐滚沸的糖水,在嘉水镇的街巷间弥漫开来。空气里混杂着熬糖瓜的甜腻、炸年货的油香,以及冬日清冷的风,酿成一种独属于岁末的、忙碌而温暖的味道。连日的大雪终于肯歇一歇,天色虽依旧阴沉,但云层薄处,偶尔还能透下几缕稀薄的、带着暖意的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芒。
裴倦生的身体,在汤药和静养的双重作用下,竟真有了几分起色。咳嗽虽未根除,但发作得不那么骇人了,低热也退了,脸上虽仍缺少年轻人应有的红润,但总算不再是那种让人看了心惊的透明苍白。能稍稍摆脱病榻的束缚,于他而言,已是天大的喜事。他不再终日困于小院,去书楼走动得也勤了些。
这日午后,他刚踏进书楼门槛,便被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热闹气息撞了个满怀。平日里空旷安静的一楼大堂,此刻竟显得有些拥挤。沈老先生穿着一件簇新的深紫色团花缎面棉袍,正站在一架颤巍巍的竹梯上,指挥着两个帮工悬挂一盏极大的、绘着八仙过海图案的走马灯。那灯太过沉重,梯子被他踩得“吱嘎”作响,帮工在下面扶着,一脸紧张,沈老先生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指点:“左边,再高一丝丝!对!哎哟,歪了歪了,右边抬一点!” 那神情专注得,仿佛在指挥一场关乎古镇气运的盛典。
而沈阙音则和镇上几位相熟的姑娘、媳妇一起,正将剪好的大红窗花、写就的吉祥春联和福字,分门别类地摊放在铺了干净宣纸的长案上。空气中弥漫着新墨和浆糊的清新气味,还有女孩子们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脆的说笑。裴倦生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这锅微沸的糖水。
“哎呀,裴少爷来了!”一个穿着绿袄、性子爽利的李姓媳妇眼尖,率先瞧见他,笑着高声招呼了一句。这一声,如同戏台开场的锣响,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裴倦生瞬间成了焦点,他自幼不喜应酬,这般直接闯入满是镇民的热闹场景,更是头一遭。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忙拱手向众人行礼:“不知各位在此忙碌,打扰了。”
沈老先生在梯子上回过头,脸上是难得的、毫无阴霾的爽朗笑容,红光满面,竟比身上那件紫袍还要亮眼几分:“裴少爷来得正好!快来帮老夫看看,这灯挂得可正?人老了,眼神不济事,总觉得它歪着脖子瞅我。” 这话引得底下扶梯子的帮工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又赶紧憋住,脸涨得通红。
裴倦生忍俊不禁,忙上前几步,仰头仔细端详。那走马灯做工极为精巧,八仙人物栩栩如生,但分量显然不轻。“老先生,再往您右手边偏一丝丝……对,对,就是这里,正了。”他认真地指点道。
沈老先生依言调整,固定好挂绳,这才心满意足地、小心翼翼地往下爬,那谨慎的样子与方才在梯顶的“挥斥方遒”判若两人。下了地,他拍拍手上的灰,对裴倦生笑道:“今年镇上商议着,要办得比往年更热闹些,去去晦气。这书楼地方宽敞,便成了置办灯会物事、排练些小戏的据点。乱糟糟的,裴少爷莫要见怪,权当是……嗯,提前感受年味儿!”
“老先生言重了,年节喜庆,理当如此。”裴倦生连忙道。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人群中的沈阙音。
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的夹袄,领口和袖边镶着一圈柔软的白色风毛,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发辫比平日盘得更为精巧,簪着一支显然是新剪的、含苞待放的红梅,平添几分娇俏。她正低头和身旁那位绿袄李婶低声核对窗花的样式,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意不同于平日里的沉静疏离,是真正放松的、带着烟火气的欢欣。察觉到裴倦生的目光,她抬起头,与他视线相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手中的一张“连年有鱼”的剪纸,只是耳根处,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绯色,与她发间的红梅相映成趣。
“裴少爷既来了,可不能闲着。”沈老先生兴致极高,一把拉住裴倦生的胳膊,将他带到长案前,“你读书多,字也好,来来来,帮我们看看这些对联,可有贴错地方的?或是意境不佳的,你给改改。咱们镇上王秀才写的,非要争个‘春风杨柳万千条’对‘六亿神州尽舜尧’,我说对仗是工整,可这气势也太……太那个了,放在书楼门口,怕是把来借书的乡亲们都吓跑了。”
案上红纸黑字,墨香扑鼻。除了王秀才那副“气势磅礴”的,也有“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般朴素的愿望,更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类带着书卷气的期许。裴倦生自幼习字读文,于诗词联对一道自是娴熟。他仔细看去,发现不少对联笔力不俗,可见这水乡小镇,确是藏龙卧虎。
“这副极好,”他拿起一副字迹清秀的对联,念道,“‘梅影横窗知画意,书香入梦伴春声’。意境清雅,贴合书楼气质。”
沈阙音闻声抬起头,轻声道:“那是祖父去岁除夕偶得的句子。”
“原来是老先生佳作,晚生佩服。”裴倦生由衷赞道,心中却想,沈老先生倒是深得“含蓄”之妙,不比王秀才那般“直抒胸臆”。他又看了几副,指着一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笑道:“这副倒是应景,只是贴在厨房灶王爷边上更合适些。”
一句调侃,引得周围几个姑娘媳妇都掩嘴笑了起来。沈阙音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瞥了他一眼,似是在说“没想到裴少爷也会说笑”。
气氛顿时活络了许多。裴倦生沉浸其中,一时忘了周遭嘈杂,竟真的一副副品评起来。遇到一副“猪肥家业旺,子孝父心宽”的,他沉吟片刻,委婉道:“此联……甚是朴实,寓意也好,只是挂在书楼,似乎……稍显别致。”
李婶心直口快,接话道:“裴少爷是文化人,说话客气!这是张屠户家送来的,非要挂这儿,说是让读书人也沾沾他家的‘旺’气!我看他是想让他家那小子将来也考个秀才,别整天跟着他杀猪!”
众人哄堂大笑。裴倦生这才意识到,这满案红纸,不仅是文字,更是镇上家家户户最鲜活、最真实的期盼,甚至带着点可爱的“小算盘”。他忽然觉得,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喧闹,比北平沙龙里那些高深莫测的讨论,更让人心安。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喧哗和响亮的叫好声,间或夹杂着锣鼓家伙的试音,咚咚锵锵,不成调子却热闹非凡。原来是镇上排练舞龙灯的队伍来了,正在试演。一个扮演龙珠的年轻后生,翻跟头时用力过猛,险些撞到晾晒书函的架子,引得一片惊呼和善意的哄笑。
沈阙音放下手中的活计,对裴倦生道:“裴少爷,我去后院看看,莫让他们毛手毛脚碰坏了书。”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就像姐姐看着淘气的弟弟。
裴倦生点头,看着她水红色的身影轻盈地穿过人群,走向后院。不一会儿,后院的锣鼓声便规整了许多,想来是她那双沉静的眼睛起到了“镇场”的作用。
沈老先生也被王秀才拉去探讨“六亿神州”的平仄问题了。裴倦生独自站在长案边,目光掠过那些充满生趣的红纸,望向窗外。积雪覆盖的古镇,因了这份忙碌和喜悦,焕发出一种内在的活力。他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虽仍有阴云,却终究透进了些许阳光。
他注意到案角有一叠裁好的红纸和笔墨,心中微动。挽起袖子,研墨润笔,他也提笔写下了一副对联:
“旧岁墨痕浸书冷,新元灯影照梅香。”
字是端正的颜体,沉稳间透着一股内敛的筋骨。他并未署名,只悄悄将写好的对联放在那堆待晾干的红纸之中。恰巧沈阙音从后院回来,目光扫过案上,在新添的这副对联上停留了片刻。她仔细看了看那字迹,又抬眼望向裴倦生,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和欣赏,却没有说破,只是唇角那抹笑意,又深了些许,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这时,李婶拿着一串刚串好的、用来装饰门廊的干辣椒走过来,打趣道:“裴少爷,你看我们这忙得脚不点地,你倒有雅兴写字儿。要不,你也帮我们串辣椒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红火’!”
裴倦生看着那串红得耀眼的辣椒,以及李婶戏谑的眼神,自知于这类活计怕是笨拙得很,连忙摆手,苦笑道:“李婶说笑了,晚生怕是越帮越忙,到时串出来的辣椒怕是只能做‘梅花三弄’了。”
此言一出,连旁边正在黏贴福字的几位老人都笑了起来。沈阙音也忍不住别过脸去,肩头微微耸动。裴倦生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窘迫,却也不禁莞尔。在这浓浓的人情味和善意调侃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夕阳西下,将书楼内的光影拉得长长。忙碌暂告一段落,众人陆续散去,准备明日再来。沈老先生被王秀才意犹未尽地拉去小酌几杯,临走前还嘱咐裴倦生“常来走动”。书楼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裴倦生和正在收拾笔墨的沈阙音。
“今日……很是热闹。”裴倦生寻了个话头,感觉比分析棋局还要费力些。
“嗯,”沈阙音轻轻应了一声,将一支毛笔在笔洗中涮净,笔尖在水面荡开丝丝墨痕,“年年如此,大家图个喜庆。裴少爷……还习惯吗?”
“甚好,”裴倦生看着她专注的侧影,诚心道,“比想象中……更有趣。”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李婶的辣椒。”
沈阙音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如檐下风铃,清脆短促,却瞬间驱散了傍晚的寒意。她抬眼看他,眸中带着未尽的笑意:“李婶是快人快语,裴少爷莫要见怪。”
“怎会,”裴倦生摇头,“这般热闹,才是人间烟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听闻除夕夜,镇上会有灯会?”
“嗯,”沈阙音点头,指向窗外已初具规模的灯架,“就在书楼前这片空地和沿河一带。有舞龙灯、放河灯、猜灯谜……若是天气好,会很热闹。”她的目光也染上一丝期待,“祖父还会在书楼门口设灯谜摊,猜中者有彩头,有时是块糖瓜,有时是支新笔。”
“那一定很有趣。”裴倦生想象着那份景象,心中竟也生出几分向往。在北平时,年节虽也隆重,但多是深宅大院内的规矩和虚礼,何曾有过这般市井百姓共同参与的鲜活乐趣?
“裴少爷若得空,不妨来看看。”沈阙音轻声邀请,语气自然,却让裴倦生心头微微一暖。
“一定。”他郑重应下。
暮色渐浓,书楼内需点灯了。沈阙音端起笔墨,对裴倦生道:“我该去帮祖母准备晚饭了。裴少爷也早些回去歇息吧,今日劳神了。”
裴倦生道别后,走出书楼。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他却觉得胸臆间暖意融融。回头望去,书楼的窗户已透出温暖的灯光,窗纸上映出沈阙音端坐料理家务的模糊侧影,宁静而美好。
他踏着积雪慢慢走回小院,脚步比往日轻快了许多。身后,古镇的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弥漫在黄昏的空气中。小年的喜庆,如同一幅刚刚展开的、色彩鲜艳的年画,而裴倦生,这个来自北方的游子,终于不再是画外的旁观者,他的身影,也渐渐融入了这片温暖而活泼的底色之中。他知道,这个年,或许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