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嘉水镇,是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正式迎入深冬的。
雪是半夜里开始落的,悄无声息,却绵密急促。待到天明时分,推窗望去,整个世界都已改换了容颜。往日蜿蜒的河道、高低错落的屋瓦、蜿蜒的青石板路,全都被一层厚实松软的白绒毯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圣洁的白。枯枝戴上了雪冠,河岸变得圆润,连那终日流淌、汩汩作响的河水,也因这严寒而流速滞涩,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泛着青光的冰凌,失了往日的活泼。万籁俱寂,唯有雪花仍在簌簌飘落,将这古镇最后的声息也温柔地吞噬了。
裴倦生是被一阵彻骨的寒意冻醒的。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多时,屋内冷得如同冰窖。他裹紧棉被,仍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喉咙里痒意难耐,一阵压抑的咳嗽冲口而出,在异常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他挣扎着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有片刻的失神。这雪景固然有种肃杀之美,但于他而言,却意味着更深的寒意和更难熬的病痛。林医生开的药似乎已到了瓶颈,这严寒天气,无疑是雪上加霜。
仆役早早烧了热水送来,又重新燃了炭盆,屋里的寒意才稍稍驱散一些。煎药的苦涩气味再次弥漫开来,裴倦生望着窗外那一片白茫茫,心中并无赏雪的闲情,反倒生出一种被天地囚禁的更深的孤寂感。北方的消息已经断了些时日,这种与外界彻底的隔绝,加上病体的缠绵,几乎要磨尽他最后一点耐心。
用过早膳,服下药汤,胸腔里的咳意暂且被压了下去。他忽然想起书楼院子角落里的那几株梅树。去年冬日他初来时,似乎见过疏疏落落的几朵,今年不知开得如何。在这满目皆白的死寂世界里,或许唯有那一点颜色,能带来些许生机。
他推开小院的门,积雪几乎没过了脚踝。冷风裹挟着雪沫,刀割似的刮在脸上。他裹紧了大氅,围巾掩住口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着仅一墙之隔的书楼走去。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略显踉跄的脚印。
书楼的院门虚掩着。他推开一条缝,侧身进去。院子里亦是白茫茫一片,那几株老梅树,就立在院墙一角。而就在那株开得最盛的白梅树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沈阙音。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绛紫色棉斗篷,兜帽没有戴上,墨黑的发辫垂在胸前,发梢和肩头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她正微微仰着头,专注地凝视着枝头凌寒绽放的梅花,侧影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瘦单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也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梅、这雪早已融为了一体。
裴倦生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沈阙音似乎听见了动静,缓缓转过头来。见到是他,她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讶异,随即化为平静。她的鼻尖和两颊被冻得微微发红,愈发衬得肌肤胜雪,那双眸子,却比平日更显清亮,倒映着雪光梅影。
“裴少爷。”她轻声招呼,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沈小姐好兴致。”裴倦生走到她身旁不远处停下,也抬头望向那株白梅。只见虬曲的枝干上,积着皑皑白雪,而就在那冰雪之间,一簇簇、一团团洁白如玉的花朵,正傲然绽放。花瓣晶莹剔透,几乎与冰雪同色,若非那凛冽幽雅的暗香阵阵袭来,几乎难以分辨。那种香,不似春日百花的甜腻,是一种极清、极冷、极幽远的芬芳,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在这冰天雪地中,更显得遗世独立。
“这白梅,倒是应景。”裴倦生看着眼前琼枝玉蕊、暗香浮动的景象,心中那股被病与雪围困的郁气,似乎也被这清冷的梅香涤荡去了些许。
“祖父说,这株玉蝶梅有些年头了,越是冷,花开得越精神,香气也越沉静。”沈阙音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我看裴少爷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畏寒了些,这样冷的天气,不该出来的。”
裴倦生淡淡笑了笑,笑意有些苦涩:“在屋里也是闷着,看这雪景,反倒觉得天地开阔些。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梅花,“能见此‘冰雪林中著此身’的风骨,受些冻也值得。”
沈阙音沉默了片刻,轻声接口:“‘不同桃李混芳尘’。裴少爷也读王冕的诗?”
“偶然读过,印象深刻。”裴倦生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记得她日常接触的多是经史子集,没想到对这类咏物明志的逸士诗也熟知。
沈阙音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依旧流连在梅花上,淡然道:“书楼里杂书不少,闲时翻看,也觉得有些意思。只是这梅花,固然清高,终究是寂寞了些。”
“寂寞吗?”裴倦生若有所思,“或许它自己并不觉得。不与百花争春,独守寒冬,自有其傲骨和坚持。就像……”他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他想说“就像你守着这座书楼”,但觉得此话过于唐突,便咽了回去。
沈阙音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澈见底,并无不悦,只是淡淡道:“傲骨固然要有,但若天地皆寒,独木亦难支。有时候,坚持未必是为了清高,或许……只是别无选择。”
她的话说得平静,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裴倦生心湖。他想起她发现母亲旧物时的悲伤,想起她谈及守护书楼时的坚定,想起这看似与世隔绝的古镇近来隐约浮动的不安。这个少女所承受和坚守的,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沉重。她的世界并非只有书楼,而是早已感知到外界的寒流,并选择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去面对。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于梅树下,静静地听着雪落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白梅的冷香和冰雪的清冽气息。这一刻,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彼此间流淌。仿佛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唯有这一隅梅影之下,是可供灵魂短暂栖息的避难所。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带着焦香的甜味,随着微风飘了过来,打破了这片宁静。
裴倦生轻轻嗅了嗅,这味道与梅香、雪气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朴素的、温暖的烟火气。
沈阙音也闻到了,她侧耳听了听书楼后宅方向的动静,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是祖父。他定是看雪停了,又在院子里生火盆烤红薯了。”
“沈老先生?”裴倦生有些讶异。他难以想象那位清癯儒雅、终日与书香为伴的老者,会做烤红薯这样充满乡野趣事的事情。
“嗯,”沈阙音眼中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暖意的柔和,“祖父说,冬天烤红薯,是天底下最实在的暖意。往年下雪,他总要烤上几个。说是他小时候,家里穷,冬天能有口热乎乎的烤红薯,便是最大的享受。”她说着,转向裴倦生,“裴少爷若是不嫌简陋,一起去尝尝?刚烤出来的,最是香甜暖胃。”
这个邀请有些出乎裴倦生的意料。他犹豫了一下。他自幼在北方的深宅大院里长大,饮食起居皆有规矩,烤红薯这类市井食物,几乎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但看着沈阙音眼中那抹难得的暖意,以及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的、诱人的甜香,他忽然觉得,去尝试一下这种“实在的暖意”,或许也不错。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拒绝这份难得的、带着生活气息的邀请。
“那就……叨扰了。”他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厚厚的积雪,绕过书楼,走向后宅的小院。沈家的后院比裴倦生租住的那处还要小些,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此时,院子一角,沈老先生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用几块砖头临时垒了个小灶,里面烧着捡来的干树枝,火苗舔着一个黑乎乎的、布满灰烬的搪瓷盆,那股焦甜香气正是从那里面散发出来的。老人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袍,戴着顶旧毡帽,脸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正用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火堆里的什么,神情专注得像个孩子。
听到脚步声,沈老先生抬起头,看到裴倦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慈祥:“是裴少爷啊!快来快来,正好,这红薯快烤好了!这天寒地冻的,正好暖暖身子!”
“沈老先生。”裴倦生连忙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沈老先生笑着摆手,又对沈阙音说,“音儿,去屋里再拿个小马扎来,再倒两杯热茶。”
沈阙音应声去了。裴倦生站在火盆边,看着盆底炭火里埋着的几个黑乎乎、其貌不扬的长条物事,很难将它们与那诱人的香气联系起来。
沈老先生用树枝拨弄着,熟练地从中夹出一个较小的,在雪地里滚了滚,灭掉表面的火星,然后递给裴倦生:“来,裴少爷,尝尝看。小心烫手。”
裴倦生有些笨拙地接过。那红薯外面一层已经烤得焦黑硬脆,入手却滚烫,一股炽热的暖意瞬间从指尖传到几乎冻僵的手掌,甚是妥帖。他学着沈老先生的样子,小心地剥开那层焦黑的外皮。里面露出了金黄灿烂、甚至有些流蜜的瓤肉,热气腾腾,香气愈发浓郁扑鼻。
他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了一小口。一种极致的软糯香甜瞬间在口中化开,那甜味是天然的、醇厚的,带着炭火特有的焦香,温暖顺着食道一直滑落到胃里,驱散了积攒一上午的寒意。他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
“怎么样?还吃得惯吗?”沈老先生笑眯眯地问,自己也剥开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裴倦生点点头,真心赞道:“香甜软糯,果然暖胃。晚生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烤出来的红薯。”
“哈哈,这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乡下人的吃食。”沈老先生笑道,“比不上你们城里的精细点心,但在这大冷天,可是好东西。实在!”
这时,沈阙音拿了马扎和热茶出来。三人便围坐在小小的火盆旁,就着热茶,吃着烤红薯。雪花偶尔飘落,落在肩头,落在火盆边,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随即融化。炭火噼啪作响,红薯的香气、茶的暖意、还有梅香雪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活质感的氛围。
裴倦生看着沈老先生被火光映红的、满足的脸庞,又看看旁边小口吃着红薯、神色宁静的沈阙音,忽然觉得,这狭小简陋的院子,比他那间虽然整洁却冷清孤寂的租屋,要温暖得多。这种温暖,并非全然来自炭火和红薯,更来自于眼前这祖孙二人之间那种平淡却深厚的亲情,以及这种围炉而坐、共享简单的姿态。这是他过去十几年生命中,极少体验到的。
“这世道,就跟这天气一样,越来越冷了。”沈老先生吃完了红薯,满足地叹了口气,用树枝拨弄着炭火,火光在他睿智而略带忧色的眼中跳跃,“能守着这一方小院,烤烤火,吃口热乎东西,和家人说说话,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裴倦生沉默着。他知道沈老先生话中有话。外面的世界,正经历着比严冬更酷烈的寒潮。而这书楼、这小院、这烤红薯的暖意,又能守护到几时呢?
沈阙音轻轻放下茶杯,低声道:“祖父,会好起来的。”
沈老先生看了看孙女,又看了看裴倦生,目光深邃:“但愿吧。只是这‘好起来’,不知要等到何时,又要经历怎样的风雪。裴少爷,你说呢?”
裴倦生抬起头,正对上老者的目光。他明白,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在问他。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寒冬虽长,终有尽时。只是……冰雪消融的过程,或许比寒冬本身,更为泥泞艰难。”
沈老先生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跳动的火苗。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密。但围坐在小小火盆旁的三人,却似乎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寒。裴倦生看着沈阙音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她的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柔和而坚定。
他知道,这个冬天还很长,前方的路也注定泥泞。但此刻,这点源自一株白梅、一盆炭火、一个烤红薯的微小暖意,却真实地熨帖着他冰冷不安的心。它或许不足以融化整个冬天的积雪,但至少,在这风雪途中,给了他一丝继续前行的勇气。
他看着沈阙音安静的侧影,心中默然。他们如同这风雪中相遇的两只孤舟,各自有着不同的航向,却在此刻,共享着同一处避风的港湾。未来如何,谁又能预料?唯有珍惜眼前这点短暂的、真实的暖意罢了。
炭火的余温尚未散尽,烤红薯的甜香仍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清冷的空气中,混合着书楼特有的陈旧墨香,构成一种奇异的、暖意未央的氛围。沈老先生用一方干净的帕子细细擦过手指,将那点黏腻的糖渍抹去,布满皱纹的脸上还带着饱食后的满足与红润。他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忽然转过头,那双阅尽沧桑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兴致,看向正准备起身告辞的裴倦生。
“裴少爷,”沈老先生笑呵呵地开口,声音因方才的暖意而比平日更显洪亮,“这长夜漫漫,风雪交加,回去也是对着四壁清冷。不如……陪老朽手谈一局,如何?”
裴倦生微微一怔。下棋?他自幼所学,多是经世致用之学、新派理论,围棋这类需要极静心境和漫长时光打磨的雅事,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在北平时,偶有闲暇,也是与同窗争论时局,或是埋头阅读那些带着油墨气息的新书刊,鲜少有这般“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逸致。他下意识地想要婉拒:“老先生,晚生于此道……甚是粗浅,只怕扫了您的雅兴。”
沈阙音正默默收拾着茶具,闻言也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祖父,又悄悄瞥了裴倦生一眼。她深知祖父的棋瘾,一旦上来,若无人对弈,能自个儿摆弄棋盘到深夜。只是祖父棋风老辣,寻常镇上的棋友皆非其对手,他已许久未曾寻到能认真对弈几局的人了。今日竟主动邀约裴倦生,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消遣。
“诶,棋道不在胜负,而在交心。”沈老先生摆摆手,不以为意,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粗浅更好,正好让老朽也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阙音,去把我那副楠木棋盘取来,再沏壶浓些的普洱。”
沈阙音应了声“是”,转身走向内室。片刻后,她捧来一副色泽沉郁、包浆温润的旧棋盘,又端来一套紫砂茶具。她将棋盘小心翼翼地在窗边的红木棋桌上安放好,那棋盘格子分明,木质细腻,显然是被主人时常摩挲,透着岁月的光泽。两盅棋子,一黑一白,乃是上好的云子,触手温凉,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
裴倦生见推辞不过,只得重新坐下。炭盆被移近了些,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棋盘,也映着对坐的一老一少。沈阙音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的矮凳上,就着桌角一盏玻璃罩灯的暖光,拿起一件未完工的绣品,低头做着针线,仿佛置身事外,却又将这一方天地间的动静尽收耳底。
“裴少爷年少,执黑先行吧。”沈老先生执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神态悠闲。
裴倦生道了声“得罪”,便拈起一枚黑子。他确实生疏,布局仅凭记忆中些许残谱印象,落子略显迟疑,章法也见凌乱。反观沈老先生,白子落下如行云流水,看似随意,却每每占据要津,棋形舒展大气,隐隐已成合围之势。
起初十几手,裴倦生还能勉强应对。但随着棋局深入,沈老先生的棋力便如潮水般漫延开来。他的白棋并不急于攻杀,而是如同一位经验老到的猎人,不急不躁地布下天罗地网,耐心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裴倦生只觉得自己的黑棋如同陷入泥沼,左冲右突,却总觉束手束脚,地盘被一点点蚕食,气息也愈发滞涩。
他本就病体未愈,加之心中装着北方的烦忧,此刻在这无声的棋盘厮杀中,焦躁之情渐渐浮上心头。一步棋思考良久,落子时竟因手指微颤,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一声略显刺耳的轻响。随即,一股寒意窜上喉头,他忍不住侧过身,掩口低声咳嗽起来。
沈老先生并不催促,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目光掠过棋盘,又似无意地扫过裴倦生因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额角渗出的细汗。沈阙音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头望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她并未出声,只是起身,默默地将裴倦生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普洱换上了一杯滚烫的新茶。
“裴少爷,心不静,则棋不定啊。”待裴倦生咳声稍歇,沈老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你看你这片棋,急于求成,想在外势上与我争锋,却忘了根基尚未稳固。这就像……嗯,就像一些年轻人,满腔热血,欲挽狂澜于既倒,精神可嘉,但若根基不牢,方法不当,只怕狂澜未挽,自身先被卷了进去。”
裴倦生心中一震,抬头看向沈老先生。老人目光深邃,仿佛看的不是棋盘,而是他内心的波澜壮阔。他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这番话,看似评棋,又何尝不是在点评他此刻的心境与处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的痒意和心头的躁火,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这一次,他不再急于进攻,而是开始仔细审视自己的棋形,寻找那些被忽略的、细微的活路。他发现自己有一块棋看似孤悬在外,实则与角部尚有微妙的联系。他沉吟片刻,放弃了一处看似有利可图的争夺,转而小心翼翼地加固自己的根据地,为那块孤棋制造接应的可能。
这一步棋落下,沈老先生轻轻“咦”了一声,捻须的手指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嗯,这一手‘退而结网’,倒是沉稳了不少。懂得舍弃,方能有所得。有时候,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看清全局,积蓄力量。”
裴倦生没有作声,但心神却渐渐沉入了这方寸之间的黑白世界。他开始尝试理解沈老先生的棋路,那是一种基于深厚底蕴和长远计算的从容不迫,每一步都蕴含着“势”与“地”的平衡之道。这与他在北平接触的那些强调“破而后立”、“激进变革”的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种奇异的感悟,如同细流,悄然浸润着他焦灼的心田。
中盘阶段,裴倦生抓住沈老先生一个不经意的疏忽,果断出手,吃掉了几颗白子,局面顿时开阔了不少。他心中微微一喜,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对手。
沈老先生却丝毫不乱,反而呵呵一笑,拈起一子,落在了一个裴倦生完全未曾预料的位置。这一子落下,看似无关紧要,却瞬间将裴倦生刚刚获得的优势化解于无形,反而隐隐威胁到他另一块大棋的安危。
“裴少爷,棋局如世局,瞬息万变。”沈老先生慢悠悠地呷了口茶,“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能否看到三步、五步之后的变化,能否在喧嚣中保持冷静,在顺境中察觉危机,在逆境中寻到生机。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这其中的分寸,最难把握。”
裴倦生凝视着棋盘,心中波澜起伏。这局棋,已远远超出了娱乐的范畴。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的浮躁与不足;又像一位智者的低语,在向他传递着一种历经世事变幻后的智慧与淡定。他忽然想到自己对于时局的看法,是否也如自己初时的棋路一般,过于急切和简单了?变革固然需要勇气,但是否也需要像沈老先生下棋这般,讲究策略、时机和根基的稳固?
他不再仅仅思考如何赢下这盘棋,而是开始品味对手每一手棋背后的深意。两人的落子速度都慢了下来。棋室中只剩下棋子清脆的落盘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绵密的雪落之声。沈阙音依旧安静地做着女红,但她的嘴角,在无人注意时,微微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她看着祖父眼中闪烁的、遇到可造之材时才有的光芒,又看着裴倦生从最初的焦躁不安,渐渐变得凝神静气,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安然。
棋至收官,裴倦生虽奋力追赶,但前期落后太多,最终还是以几目之差落败。他投子认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并无沮丧之色,反而有一种经历了一番心智砥砺后的清明与疲惫。
“老先生棋艺精湛,晚生受益良多。”他由衷地说道。
沈老先生哈哈大笑,心情极为舒畅:“裴少爷悟性极高,后半盘颇有章法,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老朽可是很久没遇到能让老夫如此认真的对手了!”他顿了顿,目光慈和地看着裴倦生,“棋道如此,世道亦如此。有时看似山穷水尽,或许转机就在一念之间。重要的是,守住本心,明晰所图,步步为营。切忌……如这棋盘一般,自乱阵脚,授人以柄啊。”
最后这句话,意味深长,仿佛一道暖流,夹杂着棋局中的感悟,缓缓流入裴倦生的心底。他起身,郑重地向沈老先生行了一礼:“谨受教。
离开书楼时,雪下得正紧。裴倦生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回小院,寒风依旧刺骨,但他的胸膛中,却仿佛揣着一团由棋局、对话和那烤红薯的余温共同煨暖的微火。这团火,不足以驱散整个时代的严寒,却照亮了他脚下方寸之地,让他在这风雪迷途之中,依稀看到了一丝不同的路径。
他回头望去,书楼的灯光在雪幕中温暖而坚定,如同沈老先生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而那个坐在灯下做针线的安静身影,也如同这棋局一般,在他心中留下了愈发清晰而深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