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了冬月,嘉水镇的湿冷,便有了具体的形状和重量。它不是北方那种干冽的、刀削似的寒风,而是无声无息、无孔不入的潮气,像是冰冷的细纱,一层层裹上来,渗进骨髓里。河水变得沉滞,颜色也深了许多,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岸光秃秃的枝桠。晨起的雾气愈发浓重,常常要到午时,日头才勉强挣出云层,投下短暂而稀薄的暖意,但还没等地面晒透,阴冷便又重新占据了角角落落。
裴倦生咳得越发厉害了。西药似乎遇到了瓶颈,效果大不如前。林医生上次来时,调整了药方,又加重了几味中药的剂量。于是,小院里终日弥漫着那股苦涩的味道,几乎成了裴倦生呼吸的一部分。他畏寒,便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蜷在二楼临窗的藤椅里,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窗外萧索的景致发呆。书还是照常看,只是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看不了几页,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得眼前发黑,浑身虚汗涔涔。
这种被病体囚禁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北方的消息时断时续,通过林医生或几经辗转的信件传来,总是坏得多,好的少。同学们的音讯愈发渺茫,家族的信里,父亲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沉重,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压抑感,与这江南的阴冷天气如出一辙。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在琥珀里的虫豸,眼睁睁看着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却动弹不得,无能为力。焦灼和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比病痛更让他痛苦。
这日午后,难得出了太阳。阳光虽然微弱,却像掺了金粉,努力地穿透云层,给冰冷的世界涂上了一层淡薄的暖色。裴倦生被这久违的光线吸引,强撑着起身,披上厚重的大衣,围了围巾,决定去书楼走走。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踏出院子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在这无尽的寂静和药味中彻底窒息。
书楼里,似乎比他的小院更冷。因着连日的阴雨潮气,楼内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陈年木料和旧纸混合的气息,阴凉刺骨。沈阙音正站在屋子中央,望着几排书架上方,微微蹙着眉。她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薄棉袄,外面罩着深蓝色的布裙,依旧是素净的打扮,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抹藕荷色显得格外柔和。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裴倦生,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想到他这样冷的天气还会出来。
“裴少爷。”她微微颔首。
“沈小姐。”裴倦生声音沙哑,带着未尽的咳意,“几日未来,楼里似乎更冷了些。”
“嗯,”沈阙音的目光又投向书架高处,“潮气重,前些时日雨水多,有些书架高处积了灰,受了潮,怕是久了要生蠹虫。”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想着趁今日有点日头,打扫清理一下。”
裴倦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高处书架顶上的空隙里,果然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在从高窗透进的微弱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沉积。书楼太大,沈老先生年迈,沈阙音一人打理,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
“需要帮忙吗?”话一出口,裴倦生自己都有些意外。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这话实在有些不自量力。
沈阙音果然看向他,目光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裴倦生感到一丝被看穿虚弱窘迫。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裴少爷。高处有些积年旧尘,扬起来怕是呛人,对你的病不好。我自己慢慢来就好。”
她的拒绝在情理之中,却让裴倦生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涩意。他憎恶这种被理所当然地视为“无用”和“需要被照顾”的感觉。他沉默地走到自己常坐的窗边位置,却没有坐下,只是看着沈阙音搬来了那张高高的梯子。梯子很旧,木质看起来颇为沉重。
沈阙音试了试梯子的稳定性,然后挽起棉袄的袖子,露出两截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腕。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准备爬上梯子去擦拭高处的灰尘。
“我来扶梯子。”裴倦生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像个客人一样干坐着。
沈阙音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只是极轻地说了声:“有劳。”
裴倦生走上前,双手稳稳地扶住了梯子的两侧。他的手指修长,却因久病而缺乏血色,微微泛着凉意。梯子的木质粗糙冰凉,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清晰的触感。
沈阙音深吸一口气,一手提着湿布,一手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开始向上爬。她的动作很轻灵,带着一种常年做这些琐事锻炼出的熟练。但梯子毕竟太高,越往上,轻微的晃动感越明显。裴倦生屏住呼吸,双手用力,将梯子扶得稳稳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爬到高处,开始用湿布仔细擦拭书架顶上的灰尘。那些积攒了不知多久的灰尘,被湿布一碰,立刻蓬起一小团灰雾,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那束微弱光柱中,如同无数细小的、金色的蜉蝣,疯狂地飞舞起来。
裴倦生站得近,尽管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些。那灰尘带着陈腐的纸张和木头气味,直钻鼻腔,带着一种诡异的痒意。
“咳……咳咳……”他终究是没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他赶紧松开一只手,用手帕捂住嘴,弯下腰,咳得肩膀都在颤抖。扶梯子的力道自然就松了。
梯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沈阙音在高处低低惊呼了一声,连忙抓紧了梯子扶手,稳住身形。她低头看向下面咳得撕心裂肺的裴倦生,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大概是看他咳得实在狼狈,又想起自己刚才的叮嘱竟一语成谶,那紧绷的神情忽然松懈下来,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带着嘲讽或恶意的笑,而是一种……类似于看到什么意料之外、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事情时,自然流露的神情。像平静的水面,被一颗小石子轻轻打破,漾开了一圈极轻极浅的涟漪。
裴倦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头,正好捕捉到了她唇角那一闪而逝的弧度,和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一点点的莞尔之意。他愣住了。
从他认识沈阙音以来,她总是平静的,疏离的,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情绪都收敛在氤氲的墨色之后。他从未见过她笑,甚至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过如此生动、近乎“破功”的表情。那一瞬间,她身上那种固有的沉静仿佛被打破了,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一点点的稚气和鲜活。
沈阙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那点笑意迅速隐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耳根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她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低声问:“裴少爷,你没事吧?”
裴倦生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那股因咳嗽和被看轻而产生的窘迫和涩意,竟奇异地消散了不少。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没事……这灰尘,确实厉害。”他重新站直,更稳地扶住了梯子,“沈小姐继续吧,我这次注意些。”
沈阙音看了看他,似乎确认他无碍,才又转过身,继续擦拭。但这一次,她的动作更轻柔、更小心了,尽量避免扬起过多的灰尘。偶尔有细小的尘屑飘下,她也會下意识地停顿一下,侧耳听听下面的动静。
裴倦生仰头看着她。阳光透过高窗,正好落在她的侧影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她能清晰地看到她专注的神情,微微蹙起的眉心,以及那双纤细而稳定的手,如何一点点拭去岁月积攒的尘垢。那些飞舞的尘埃,在光柱中,仿佛也不再是可厌的污秽,而成了她手下被驱散的、沉睡的光阴。
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先前那点小小的意外和尴尬,反而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隔膜。他们依旧没有多话,但空气不再像往日那般纯粹是沉默的粘稠。
过了一会儿,沈阙音擦拭完一处,准备下来换水清洗抹布。她小心地往下退。裴倦生扶稳梯子,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脚上。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鞋底沾了些从高处带下的灰尘。
就在她下到最后几阶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一粒不知从哪里掉落的、圆滑的小东西(或许是一颗早年遗落的算盘珠),身体猛地一滑,失去平衡,“啊”地低呼一声,向后栽倒!
裴倦生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松开扶梯子的手,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她。
沈阙音惊呼着跌落,却并未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带着清冽药味和温热体温的怀抱。冲击力让裴倦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了厚重的书架,才勉强稳住。书架被撞得发出一声闷响,几本书籍簌簌晃动。
一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裴倦生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体的轻盈和柔软,以及她因受惊而骤然加快的心跳,隔着不算厚的棉袄,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膛。她发间有一股极淡的、像是皂角混合了阳光和旧纸的干净气息,幽幽地钻入他的鼻息。而沈阙音,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从未与一个年轻男子如此贴近过。脸颊被迫贴在他微凉的大衣领口,能感觉到衣料的纹理和他颈间皮肤下温热的脉搏。那股清苦的药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感觉。她的脸“腾”地一下,彻底红透了,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对、对不起!”沈阙音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退开两步,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连耳根都红得滴血,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站稳……裴少爷,你、你没撞到吧?”
裴倦生也才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中惊醒。怀中骤然一空,那股温软和淡淡的香气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余温。他自己的心跳也有些失序,后背被书架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强烈的感觉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尴尬,声音依旧有些哑:“我没事。沈小姐你呢?有没有扭到脚?”
“没、没有。”沈阙音依旧不敢抬头,声音细小。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只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浮。
还是裴倦生先打破了沉默,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枚导致意外的罪魁祸首——一颗表面磨得光滑的、象牙色的旧算盘珠,递给沈阙音:“大概是这个。”
沈阙音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又低下头,接过珠子,攥在手心,指尖微微发烫。“多谢裴少爷。”她声如蚊讷,只想赶紧逃离这令人窘迫的场景,“我、我去换水。”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提起放在地上的水桶,快步走向书楼后间通往水井的方向。
裴倦生看着她近乎仓惶的背影,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她脸颊贴出过的大衣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妙的暖意。他靠在书架上,缓缓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感,竟似乎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微微紊乱的心绪。
过了一会儿,沈阙音提着换了清水的桶回来了。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白皙,只是耳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有些闪烁,不敢与裴倦生对视。她默默地重新开始擦拭,但动作明显比之前更拘谨,也更沉默。
裴倦生也重新扶好梯子,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安静。但这次的安静,与往日截然不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混合着未散的尘埃、清苦的药味,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皂角清香。
擦拭完高处,还需要清理书架本身的浮尘。沈阙音搬来一张凳子,踩上去,开始逐格擦拭书架上的书籍和隔板。这次裴倦生没有再去扶,只是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阳光缓缓移动,光柱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照亮了另一排书架。沈阙音的身影在光影中移动,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她擦拭得很认真,很仔细,对待那些书籍,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裴倦生看到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边角有些破损的《杜工部集》,小心地用干布拂去书函上的灰尘,又用手指轻轻抚平卷起的书角,那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忽然,他的目光被沈阙音正要擦拭的一个书架角落吸引。那里,在一排厚重的史书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沈阙音也发现了,她踮起脚,小心地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普通的青布缝制的布袋,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布袋口用一根同色的细绳系着。
沈阙音拿着那个小布袋,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显然不记得这是何物,又为何会藏在此处。她犹豫了一下,解开了系口的细绳,从里面倒出几样小东西。
一枚已经失去光泽、但雕刻着精细缠枝莲纹的银质小锁,只有指甲盖大小,像是孩童佩戴的长命锁配件。
一小卷用红丝线仔细捆扎的头发,细软乌黑。
还有一片已经干枯发黄、但形状尚且完整的玉兰花花瓣,薄如蝉翼,似乎一碰即碎。
以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边缘已泛黄毛糙的纸笺。
沈阙音展开那张纸笺。上面的字迹是清秀的小楷,墨色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暗淡,但依旧清晰可辨:
“吾儿阙音周岁誌喜。愿儿如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愿儿如兰,空谷幽香,不为莫服而不芳。此生但得平安宁静,足矣。母字。”
落款的时间,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春日。
沈阙音拿着那张小小的纸笺,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迹,手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茫然、追忆,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难以承载的悲伤。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其中积聚、闪烁,却倔强地没有掉落下来。
裴倦生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虽然看不清纸笺上的具体字迹,但从沈阙音的反应和那几样充满纪念意味的小物件,已然猜到了七八分。这大概是她的母亲,在她年幼时藏于书楼的一份寄托着祝福与期望的纪念,或许连沈老先生都未必知晓。在经年累月的尘埃之下,这份深藏的、温柔的旧物,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重见天日。
他看着沈阙音强忍泪水的侧影,那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承受着无声的巨大冲击。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平日里的她,像一口古井,幽深难测。而此刻,井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骤起。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安慰这个突然被往事击中的少女。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感受着她那份无声的、沉重的悲伤。
沈阙音就那样站着,看了那张纸笺很久很久。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其小心地、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纸笺重新折好,连同那枚小银锁、那束头发和那片干枯的花瓣,一起放回青布小袋中,仔细系好袋口,然后紧紧攥在手心,贴在了胸前。
她转过身,看向裴倦生。眼圈还是红的,但泪水已经被她逼了回去。她的眼神里,多了些裴倦生看不懂的东西,像是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又像是背负了什么更沉重的东西。
“让裴少爷见笑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裴倦生摇了摇头,轻声问:“是……令堂的旧物?”
沈阙音点了点头,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小布袋,低声道:“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砸在裴倦生的心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听她提起过母亲。原来,她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和坚韧背后,也藏着这样的缺失。
“平安宁静……”沈阙音喃喃重复着纸笺上的字眼,唇角泛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这世道,求一份平安宁静,原来这样难。”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裴倦生心中某种共同的情绪。是啊,平安宁静。他的家族,他的理想,沈阙音的书楼,在这大时代之下,何尝不都是在风雨中飘摇?个人的微小愿望,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奢侈和无力。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倒了一杯方才沈阙音为他准备、尚有余温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沈阙音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杯茶。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温热的杯壁透过指尖,传来一丝暖意。
“谢谢。”她低声说,双手捧着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点温度。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单纯的安静或尴尬,而是弥漫着一种共享的、对命运无常的淡淡悲悯和理解。阳光渐渐西斜,颜色变得暖黄,将书楼内的尘埃都染成了金色。
接下来的打扫,在一种更加沉静的氛围中进行。沈阙音将那个青布小袋仔细地收在了贴身的衣袋里,然后继续默默地擦拭。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裴倦生能感觉到,她的心境已然不同。那不仅仅是在打扫书楼的尘埃,更像是在擦拭一段被尘埃覆盖的往事,以及那份深藏在往事中的、沉甸甸的期望。
打扫完毕,已是傍晚。书楼内虽然依旧陈旧,但空气清新了许多,积年的沉闷感被驱散了不少。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整个空间渲染得温暖而静谧。
沈阙音将工具归置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裴倦生面前。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坚定。
“今日,多谢裴少爷了。”她轻声说。
裴倦生摇了摇头:“我并没帮上什么忙。”反而添了乱,他在心里自嘲地想。
沈阙音看着他,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母亲希望我平安宁静。我会守着书楼,只要它在一天,这里就有一天平安宁静。”
这话,像是说给裴倦生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裴倦生心中一动。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了。她的坚守,不仅仅是为了祖父,为了家族的传承,也是为了完成母亲那份最简单、却也最艰难的期望。在这动荡的时局里,守护这座书楼,就是她守护内心那份“平安宁静”的方式。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出了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寒意重新袭来,但裴倦生却觉得,胸腔里似乎没有那么冰冷和憋闷了。
回到小院,仆役已经点起了灯。中药的苦涩气味依旧弥漫,但裴倦生第一次觉得,这味道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坐在窗边,没有立刻点灯,只是望着窗外沉入暮色的古镇。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阙音那句话,以及她强忍泪水时微红的眼眶,还有她发现母亲旧物时那脆弱又坚强的神情。
这个看似平静如水的江南女子,内心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丰富,也更加坚韧。他们像是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这座被时代遗忘的古镇偶然相交。他带着外界的风雷和病弱的身体,她守着内心的宁静和沉重的过往。这一次意外的打扫,这一次不经意的靠近,这一次尘封旧物的发现,仿佛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极细微、极脆弱的桥。
桥下,是深不可测的时代洪流。而桥上,是两个年轻的生命,在寒冬来临之前,偶然交换的一点温度。
夜色,渐渐浓了。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呜咽般的风声,预示着真正的严冬,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