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余温,最终被一场连绵的秋雨彻底浇熄。
嘉水镇的秋天,比北方来得更缠绵,也更彻骨。雨水不再是夏日骤来骤去的雷雨,而是丝丝缕缕、无休无止的凉,渗进青石板的每一条缝隙,也钻进人的骨缝里。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草木蒸腾的旺盛气息,而是枯叶、湿土和一种万物即将凋敝前的清寒。
裴倦生的咳嗽,随着这场秋雨,又加重了些。原本在夏末稍有起色的身体,仿佛被这无尽的潮湿拖拽着,又沉入了虚弱之中。中药的苦涩气味,日复一日地弥漫在小院里,与窗外清冷的水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他病中光阴的味道。
他与沈阙音的交集,也如同这季节的流转,从夏日偶尔透过书楼窗棂的、带着暖意的短暂阳光,转入了秋日默然相对、隔窗听雨的沉静模式。
他依旧常去“有斐书楼”。那里似乎成了他在这陌生水乡唯一的精神栖息地。并非书楼里的古籍对他有多大吸引力——尽管他也确实翻阅了一些史地杂记,但他更多的时候,是带了自己的书去。有时是英文原著,有时是林医生下次来时,悄悄塞给他的、几本封面模糊的进步刊物。他坐在老位置上,沈阙音也多半在她常坐的那张书案后,或整理书目,或修补残页,或静静地抄写。
他们之间的话语依旧不多。常常是一整个下午,只听得见雨水敲打屋檐和芭蕉叶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微响,以及裴倦生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声。
起初,沈阙音在他咳嗽时,会抬起眼,静静地看他片刻,然后起身,默不作声地替他续上一杯热茶。次数多了,有时裴倦生还未咳起,她便会提前将茶水温在小小的暖窠里。一种无言的、恰到好处的关照,如同她这个人,不热烈,不逾矩,却带着一种熨帖的细心。
他们的交谈,也大多围绕着书。
裴倦生有时会就手头正在读的书,提出一些问题,并非刻意找话,而是确实有些想法。他会问沈阙音对某段历史的看法,或者某个人物的评价。沈阙音的回答,总是带着书楼守护者特有的审慎和源于大量阅读的积淀,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却又恪守着某种界限,从不轻易褒贬,也极少流露过于个人的情绪。她的世界,似乎真的就局限在这一排排书架之间,稳固而自成体系。
裴倦生却发现,她并非对楼外之事一无所知。有一次,他带来的一份报纸遗忘在书楼,下次再去时,发现报纸被仔细地抚平了折痕,放在一旁。而沈阙音正在翻阅的一本地方志,恰好是报纸上某篇讨论水利文章提及的区域。他无法确定这是否是巧合,但隐约觉得,这个安静的少女,或许并非全然不闻窗外事,只是她的关注方式,如此内敛,如此不动声色。
这种发现,让裴倦生对沈阙音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好奇。她像一本装帧古朴、却难以轻易翻阅的书,封面是江南水墨的淡雅,内里却可能藏着意想不到的章节。
这一日,雨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裴倦生觉得胸闷得厉害,便裹紧了大衣,信步走出小院,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秋风已带了几分凛冽,吹在脸上,像冰冷的细针。岸边的柳树叶片大半枯黄,在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片旋转着落入浑浊的河水中,随波逐流。
他走着走着,不觉又来到了书楼附近。却见书楼门外停着一辆陌生的乌篷船,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城里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指挥着两个伙计,从书楼里搬出几只沉甸甸的木箱,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装。沈阙音和沈老先生都站在门口,沈老先生脸色凝重,沈阙音则微微蹙着眉,看着那些木箱。
裴倦生走近了些,听到那中年男子对沈老先生拱手道:“……沈老,实在是形势逼人,东家也是不得已。这批书放在您这儿,总比留在城里稳妥。价钱好商量,只求个平安。”
沈老先生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苍凉:“都是些好东西啊……如今这世道,连书都成了累赘。放心,既然信得过沈某,书楼在,书便在。”
那男子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登船离去。乌篷船摇摇晃晃,消失在狭窄的河道拐角处。
裴倦生这才走上前,向沈老先生行礼问候。
沈老先生见到他,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却满是疲惫:“是裴少爷啊。天气不好,怎么出来了?”
“在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裴倦生看了看那船消失的方向,疑惑地问道,“方才那是?”
沈老先生望着浑浊的河水,良久,才缓缓道:“一位城里的旧友,做些藏书生意。如今……风声紧,有些书犯忌讳,放在城里不安生,便暂时寄存到我这书楼来。”他没有明说是什么风声,什么忌讳,但裴倦生立刻明白了。他在北平时,早已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政府的文化管制日益严苛,稍有不慎,便是麻烦。这看似偏安一隅的江南水乡,也并非全然与世隔绝的桃源。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沈阙音。她正低头看着地面,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白皙,也更显单薄。守护这座书楼,在承平年代或许是风雅之事,但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时局下,只怕也平添了许多无形的压力。
“进去坐吧,外面风凉。”沈老先生招呼道,转身颤巍巍地往楼里走。沈阙音默默上前搀住祖父的手臂,她的背影挺直,却莫名地透出一种坚韧的力量。
进了书楼,气氛比往日更显沉闷。沈老先生似乎心绪不佳,略坐了片刻,便称精神不济,回后宅休息去了。书楼里又只剩下裴倦生和沈阙音两人。
裴倦生走到自己常坐的窗边位置,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枯寂的河岸。秋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时局……真的已经这么糟糕了吗?”他像是在问沈阙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连嘉水镇这样的地方,都开始感受到外界的寒意了。
沈阙音正在整理刚才因来人而稍显凌乱的书案,闻言,动作顿了顿。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一本放歪了的《说文解字段注》轻轻扶正,才低声道:“祖父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裴倦生本就波澜暗起的心湖。是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北平的学生们在街头呐喊,报纸上模糊其词的坏消息越来越多,就连这千里之外的古镇,也开始有人未雨绸缪,将敏感的书籍转移藏匿。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比这秋日的阴寒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转头看向沈阙音。她依旧平静地整理着书籍,侧影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但裴倦生似乎能感觉到,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并非全无波澜。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书楼,更是一个在时代洪流中摇摇欲坠的文化象征。这种认知,让他对她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般的微妙共鸣——他虽然来自不同的世界,却同样被时代的浪潮推搡着,身不由己。
“沈小姐怕吗?”他忽然问了一个有些唐突的问题。
沈阙音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平静,但裴倦生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涟漪。她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说道:“怕也好,不怕也罢,该守着的,总要守着。”语气里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却又无比坚定的执着。
这一刻,裴倦生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江南女子,内心有着远超他想象的坚韧。他的理想是冲向外面更广阔、或许也更危险的世界,而她的坚守,则是钉在这方寸之地,与一种注定逝去的美好共存亡。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却同样悲壮。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坐了下来,翻开自己带来的书。但今天,书上的字句却一个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沈阙音那句话——“该守着的,总要守着。”那他呢?他该守着什么?又能守着什么?是家族安排的命运,还是自己内心那份日益炽热的理想?而他的身体,这具不争气的皮囊,又能支撑他走多远?
愁绪如同窗外的秋雨,绵绵不绝。
接下来的日子,裴倦生明显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开始如潮湿的霉菌般,在嘉水镇悄无声息地蔓延。镇上偶尔会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神色匆匆,或是目光警惕。茶馆里,人们交谈的声音似乎低了一些,话题也谨慎地避开了某些敏感字眼。就连摇橹经过的船家,哼唱的江南小调里,也似乎少了往日的闲适,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惶然。
林医生再次来到嘉水镇出诊时,带来的消息印证了裴倦生的预感。
林医生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凝重了许多。他为裴倦生仔细检查了身体,眉头微蹙:“肺音还是不太清,这江南的湿冷,对你的病确实是个考验。药不能停,更要紧的是心境,切忌忧思过重。”
裴倦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林医生,外面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我在这里,如同聋子瞎子。”
林医生压低了声音:“北边的情况很不好,日本人得寸进尺,局势一触即发。政府……唉,一味退让,令人心寒。平津一带,很多学校、报馆都受到了压制,气氛很紧张。”他看了看窗外,确认无人,才继续说道,“你家里……前些日子也遇到点麻烦,好像是你父亲在铁路局的事情上,态度不够‘配合’,受了些压力。你父亲让你务必安心在此静养,不要回去。”
裴倦生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家族的处境,时局的恶化,都让他无法真正“安心”。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躲在看似安全的角落,而同伴们却在正面战场上承受着压力。
“那我……难道就一直在这里躲下去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无力。
林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倦生,有时候,暂时的退避不是为了懦弱,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时机。你现在回去,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成为你父亲的软肋。把身体养好,才是根本。”他顿了顿,从出诊箱底层拿出两本用报纸包着的书,塞给裴倦生,“这是最新的《新青年》和《萌芽》,城里查得严,小心收着。”
裴倦生接过那尚带着林医生体温的书,感觉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两本书,更是他与外面那个火热世界仅存的脆弱连接。
林医生临走前,又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沈家书楼……最近也小心些为好。树大招风,虽然沈老先生德高望重,但如今这年月,还是谨慎为上。”
这句话,让裴倦生心中一动。他想起前几日那批寄存来的书,想起沈老先生凝重的脸色,想起沈阙音那句“该守着的,总要守着”。看来,这看似平静的书楼,也早已被外界的风暴所波及。
送走林医生,裴倦生回到冷清的小院。秋风卷着落叶,在天井里打着旋儿,更添萧瑟。他打开那两本刊物,油墨的香味依旧,里面的文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尖锐,更加充满忧愤。他如饥似渴地读着,仿佛要通过这些文字,抓住那个正在急剧变化的时代的脉搏。胸腔里那股压抑已久的火苗,似乎又被点燃了,烧得他喉咙发干,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仆役闻声送来温水
林医生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裴倦生心中激荡起层层扩散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他愈发频繁地前往书楼,仿佛那里是他唯一能稍稍安放焦灼灵魂的所在。而沈阙音,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只是裴倦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色,或许是为了那批新来的“麻烦”书,或许是为了日益沉重的祖父,或许,也感知到了那无形迫近的时代阴影。
这一日,天色难得放晴,虽已深秋,阳光却有了几分暖意。裴倦生走到书楼时,发现楼门虚掩,里面静悄悄的。他轻轻推门进去,却见沈阙音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一架高高的梯子上,正踮着脚,试图将一函厚重的地方志放回书架顶层。阳光从高处的窗格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因用力而微微紧绷的侧脸。
那函书似乎很沉,她放得有些吃力,身子微微摇晃。裴倦生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扶住了梯子。
“我来吧。”他仰头说道。
沈阙音闻声低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将书递了下来。裴倦生接过那函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书籍,触手沉重,书角的蓝色布函已经磨损褪色。他依着沈阙音的指引,稳稳地将书放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多谢裴少爷。”沈阙音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沾了少许灰尘的衣角。
“举手之劳。”裴倦生看着她,忽然问道,“这些书,平日里都是沈小姐独自整理吗?”
“祖父年事已高,不宜登高。杂事有帮工,但书籍归类整理,祖父不放心旁人,多是我来做。”沈阙音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裴倦生环视这浩如烟海的书架,难以想象一个年轻女子是如何年复一年地守护着这片知识的海洋。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枯燥的坚守,需要何等的耐心与定力。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些热血沸腾却时常流于空谈的同学们,与眼前这个默默做着实在之事的女子相比,竟生出几分惭愧。
“沈小姐……没想过离开嘉水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他忍不住问道。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已久。在他看来,沈阙音是聪慧的,困守在这方寸书楼,未免可惜。
沈阙音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在秋阳下舒展着最后绿意的芭蕉叶,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书楼在这里,根就在这里。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她转过头,看着裴倦生,目光清亮而坦然,“况且,总得有人守着这些。它们……就像不会说话的老人,需要人陪。”
她的回答简单,却带着一种落地生根的坚定。裴倦生忽然明白,自己那种“走出去”的冲动,与沈阙音这种“留下来”的坚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很难说孰优孰劣。尤其是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走出去”可能意味着牺牲与风险,而“留下来”,同样需要巨大的勇气和承担。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是沈老先生。他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看到裴倦生,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裴少爷来了。今日天气好,音儿,去沏壶新到的龙井,我与裴少爷说说话。”
沈阙音应声去了。裴倦生连忙扶沈老先生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阳光暖暖地照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眯着眼,看着窗外,缓缓道:“人老了,就格外贪恋这日头。总觉得看一日,便少一日了。”
“老先生言重了,您精神矍铄,定能长寿百岁。”裴倦生宽慰道。
沈老先生摆摆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这世道啊,也变得快,我们这些老朽,是该退场了。”他话锋一转,看向裴倦生,“裴少爷是读书人,又来自北平那样的大地方,见识广博。依你看,这天下大势,将来会如何?”
这个问题颇为敏感,也颇为沉重。裴倦生沉吟片刻,谨慎地答道:“晚生愚钝,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如今内忧外患,非变法图强,难以立足。”
“变法图强……”沈老先生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变得悠远,“戊戌年,我们也曾寄望于变法,可惜……唉。如今这‘新法’,只怕比当年更要激烈得多。旧的打破容易,新的立起来,难啊。”他指了指满架的书,“你看这些,是旧的。它们或许有不合时宜之处,但里面也藏着几千年来我们先人的智慧与教训。全盘否了,就如同倒洗澡水,连孩子也一起泼掉了。”
裴倦生心中一震。沈老先生的话,与他平日接触的新思潮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冷静与深邃。他不得不承认,老人的话有其道理。激进与保守,破坏与继承,这其中的分寸,确实难以把握。
“那依老先生之见,该如何是好?”
“我没有什么高见。”沈老先生摇摇头,“只是一个守书人的愚见:无论新旧,于人、于国有益的,便取之;无益的,便弃之。但取舍之间,需有慧眼,更需有容人之量。最怕的,是泥沙俱下,或者……因噎废食。”他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时,沈阙音端着茶盘上来了。清新的茶香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沉重的话题。她为祖父和裴倦生斟上茶,动作轻柔优雅。
裴倦生接过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思绪万千。与沈老先生的这番交谈,让他对这座书楼、对沈家祖孙,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们并非顽固不化的守旧者,而是对传统有着更深理解与情感的守护者。他们的坚守,在激流勇进的年代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悲壮,但自有其价值所在。
三人喝着茶,话题转到了些风土人情、古籍版本上的闲事,气氛轻松了不少。阳光透过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宁静。但裴倦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外界的风雨正在逼近,而这书楼内的宁静,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愈发显得珍贵而脆弱。
临走时,裴倦生注意到沈阙音方才整理的书案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她正在抄录的书稿。墨迹未干,是小楷抄写的《诗经》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句旁,还放着一小枝已经干枯的、不知名的花草,像是随手夹在那里的书签。这细微的发现,让裴倦生心中微微一动。这个看似古井无波的少女,内心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对时光流逝与美好易逝的细腻感怀。
秋意越来越深,霜降节气过后,天气骤然冷了许多。河面上升起了薄薄的晨雾,枯黄的草地上结了一层白霜。裴倦生的咳嗽在换季时又加重了几分,有几天甚至无法出门,只能困在小院里,听着风声掠过屋檐,感受着药石的苦涩和身体的无力。
这种被困住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仆役从镇上听来的零星消息,都指向北方局势的进一步恶化。而他,却只能在这里,像一个无用的废物。
一天傍晚,他正对着窗外暮色发呆,仆役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陌生的笔迹,落款是他在北平一位至交好友的名字。他心中一跳,急忙拆开。
信的内容很短,语气却异常急促沉重。好友在信中说,北平形势急转直下,许多活跃分子遭到逮捕或被迫转移,他本人也将很快离开北平,前往南方,归期难料。信末,好友隐晦地提醒他,近期切勿返平,并嘱托他“保重有用之身,以待来时”。
信纸从裴倦生颤抖的手中滑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友的处境,同学们的安危,北平那座古城正在经历的一切……都像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他猛地站起身,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无力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恨这病弱的身体,恨这将他隔绝在外的距离,更恨这令人窒息的时局!他一拳砸在窗棂上,木框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痛苦。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仆役前去应门,片刻后回来禀报:“少爷,是隔壁书楼的沈小姐,说沈老先生让她送些新摘的枇杷叶过来,说是对止咳有些效用。”
裴倦生怔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情绪,哑声道:“请沈小姐进来。”
沈阙音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棉袍,外面罩了件淡青色的夹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清冷。她看到裴倦生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凌乱的衣衫,目光微微闪动,却没有多问,只是将竹篮轻轻放在桌上。
“祖父说,这时节的枇杷叶老了,效用虽不及春叶,但加冰糖熬水,也能润润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像一缕清风,稍稍吹散了屋内的压抑。
“多谢沈老先生,有劳沈小姐跑一趟。”裴倦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沈阙音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落在裴倦生刚才掉在地上的那封信上,信封上陌生的字迹和北平的邮戳,显得有些刺眼。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轻声问道:“裴少爷……是打算要回去了吗?”
裴倦生心中一震,抬眼看向她。暮色渐浓,屋内尚未点灯,她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回去?他何尝不想回去!可是,他能回去吗?回去了,又能做什么?家族的束缚,时局的险恶,还有这具不争气的身体……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知道……或许,暂时还回不去。”
沈阙音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无论裴少爷作何决定,书楼的门,白日里总是开着的。”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离去,如同来时一样安静。
裴倦生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沈阙音最后那句话,像是一句简单的客套,又像是一种无言的懂得与支持。在这个冰冷而压抑的秋夜,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暖意。
他弯腰拾起那封信,紧紧攥在手里。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寒意深重。他知道,这个秋天即将过去,而更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他和沈阙音,以及这座名为嘉水的小镇,都被卷入了时代洪流的漩涡之中,前途未卜,命运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