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好了吗?”
粗砺的声音刮擦着耳膜,再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回来。
尽管问的是林七,夜先生的目光却没有看向少年。他的眼皮垂着,看着手中晃动的琼浆,浓密的眼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倒映在琼浆表面,模糊不清。
面具下,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
林七头皮一麻,心知这次再也避不开,只能咬紧牙根,索性开始提条件。
“我可以答应把神魂里的那件东西给你,但是到瀛洲仙学之后,你不止要放了我,也不能为难他们。”
少年的目光扫向席间,在大家的脸上一一掠过,看着他们或是愕然,或是感激,或是犹豫,或是关切,更加坚定了信念。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能救下大家,他的牺牲也算值得。
夜先生微微颔首:“可以。”
“不行!”
乌云生和苏怀涛的反对声几乎同时响起。
少年人心急嘴快:“林七,我不要你牺牲自己来救……”
苏怀清屈指一弹,头顶上的禁制灵符应声破裂,几许灵光落在了苏怀涛头顶上方,一下子将少年禁了言。
苏怀涛不由得对他怒目而视,嘴巴一张一合,硬是发不出声音。
“一边去,有我在,轮不到你逞英雄。”
苏怀清撑着桌面站起身,向夜先生行了一礼。
“先生赠药救我,本来不应该坏先生的好事,但林七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牺牲自己,请先生另外开条件,只要不违法,不违心,不违伦理道德,我愿为先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以苏家继承人的身份许下这样的承诺,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甚至可以说,苏怀清把整个苏家都当成了砝码,如果夜先生开口要苏家所有的产业,在合法的前提下他都会给。
乌云生扶了扶眼镜,遮掩住那只律令之眼里隐隐弥漫的金光,不急不徐的开口。
“林七,你这是毫无意义的牺牲,九州的法律保护每一个公民,夜先生本来就不会为难我们。”
林七呆了呆:“啊?”
“九州法律禁止私下进行神魂手术,你身体健康,神魂稳固,没毛没病,没有人可以擅动你的神魂,哪怕你是自愿的,那也违法,我想夜先生应该不会在一位妖管局的执法者面前,公然进行违法交易……况且交易的对象还是没有灵根的二等残废,对弱势群体进行非法手术,罪加一等。”
“这样啊……乌队长,谢谢你的教诲,我记住了。”
林七挺了挺胸,突然觉得腰杆硬了不少,连心里隐约对夜先生的畏惧都消退了不少。
苏怀清赞赏的看了乌云生一眼。
“虽然法律不允许,但我的承诺依然有效,夜先生,您不会吃亏的。”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夜先生低低的笑了起来。
“很久没有见到像你们这么有趣的年轻人了,一个个的……也敢拿话套路我,是我太给你们脸了。”
话到后半,笑声已渗入一抹森冷,宛如鬼泣鸦啼,难听之外,又多了十二分的刺耳。
除了林七,所有人都痛苦的捂住了耳朵,但声音依然直入神魂,像一柄钝刀,一下又一下的切割着,不亚于一场凌迟酷刑。
“你们怎么了?”
林七手足无措,担忧极了。
没有人能回应他。
只有乌云生咬破手指,用血凌空画出一句符语。
急急如律令!
下一瞬,他眼中金光大涨,龙吟声自天际而来,瞬间将折腾众人的森冷笑声击得支离破碎。
一层由金光形成的护罩,将他们都笼罩在里面。
“九州的法律,保护每一个公民。”
苏怀清重复着之前的话,然后毫不犹豫的指掐剑诀,一柄轻盈灵性的剑丸,从他的眉心飞出,迎风化为一柄青色薄刃长剑,剑尖直指夜先生。
“夜先生,得罪了,与您兵刃相向非我本意。”
只是他是苏怀清,苏家继承人,苏怀涛的哥哥,面临危险,他只能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叹了口气,一直保持沉默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陈九走到了他的身后。
陈天寿来了。
苏怀涛也来了,撞了撞林七的肩膀,伸出手:“烤鱼。”
林七愣了愣,赶紧把两条烤鱼塞给他。
苏怀涛掂了掂,挑了一条看得顺眼拿着顺手的,把剩下那条扔到陈天寿怀里。
“把机会用在刀刃上,这玩意儿一次作废,不过杀伤力确实不错。”
锁链拖曳,夜先生从他的王座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眉眼森冷的看着众人。
“不自量力!”
随着声音,深渊的气息瞬间爆炸,无形的力量充斥在整个宴厅里,挤压得金光形成的护罩咯吱作响,几乎连一秒钟也没有坚持下来,就碎成了无数的芒光,消散在空气里。
扑通!
扑通!
扑通!
所有人被压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动弹不得,只有林七是个例外。
少年虽然站着,但神魂又一次受到了深渊气息的侵蚀,僵硬如傀儡,完全无法自主,眼神变得麻木空洞。
乌云生和苏怀清则是受到了更特殊的照顾。
刚刚恢复的眼珠子从眼眶里弹了出来,骨碌滚动到了夜先生的脚下,被他抬脚轻轻一搌,碎成了一堆血沫。
另一个五脏六腑都受到重创,眼耳口鼻不断渗血,整张脸几乎被血色覆盖。
“四海之下,归墟之外,昆仑之巅,在九州的版图上,你们将这些地方划为大荒,荒蛮之地,无法无天,只奉强者为尊,任何律令都是可以践踏的。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九州律令只在九州之内有效吗?”
夜先生难听的声音折磨着每个人的耳膜,带着冰冷的嘲讽。
“我纵横大荒的时候,九州府那群建立者还在陆地上到处逃窜,像耗子一样连头都不敢露,现在他们连骨头都化成了泥渣,只留下了九州律令捍卫你们这群无知无畏的巨婴,而我……”
“而你也被那群怀着伟大梦想的耗子,拼着身死道消,困死在‘深渊’之上,除了借罗刹鬼市浮出海面的机会透一口气,平时半步不敢踏入九州。”
一个温和的声音,无端端横插进来,不急不燥,像无孔不入的微风,就这么轻轻浅浅的掠过每个人的耳畔。
倏忽而来,又倏忽而散,但压在众人身上那股强横的深渊力量却随风而散。
林七的眼神也瞬间恢复了清明,甩了甩头,心有余悸的离夜先生更远了点。
夜先生的眼神蓦然冷沉,投向了虚无的远方,指间掐诀,用力一弹。
宴厅的上方,水镜徐徐展开,显露出一幅星空拓影。
漫天星子,悬在漆黑的夜幔上,如梦似幻,一条体型庞大的白鲸悠然甩尾而过,影影绰绰,似乎能看到鲸背上有座凉亭,亭内数人,或坐或站,却看不清楚模样,像是隔着一层迷蒙水雾。
直到其中一个人似乎察觉到了来自深渊的窥视,走到鲸背边缘,垂眸微微一笑。
笑意似涟漪扩散,层层荡开水雾,镜中拓影瞬间变得无比高清。
哪里是什么星空,分明是海面,海水倒映着夜空,将漫天的星子变成了梦幻夜景,白鲸被衬得如玉雕的一样。
双方视线,就这样隔着几千米深的海水,在镜里镜外对视。
海底无风生暗涌。
潜舟剧烈摇晃。
刚刚恢复了行动能力的众人站立不稳,只能彼此搀扶,才能不摔倒。
“他们在交锋吗?”
苏怀涛沉不住气,低声问跟自己扶在一起的陈九。
陈九伸手按在唇间轻嘘。
“别说话,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静观共变。”
苏怀涛立刻噤了声。
对峙中,夜先生的眸色有多森然,对方的目光就有多清浅。一个深不见底,一个明察万物。
直到林七一声轻呼,才终止了无形中的交锋。
“啊,那是我的鱼鱼救生圈!”
他的鱼鱼救生圈被挂在鲸鱼尾巴上,随着鲸鱼游动时不时就冒出水面,有点过于抢眼。
那道清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审视片刻,眼底多了一抹了然。
“原来就是你啊……神秘的朋友!”
神秘的朋友?
林七一脑门子问号,下意识的反问:“你认识我?”
那人笑意更甚。
“是啊,我在钓鱼的时候掐指一算,算出你赶不上考核,所以大发慈悲,过来接你。”
“是、是你!”
林七脑子轰的一声,瞠目结舌。
还真的是……神秘朋友!
他设想过跟神秘朋友相见的场景,但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