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臻玉一进去,果然就见芙湘和乔郎正在堂屋坐着,而谢鹤岭斜倚在榻上看棋谱,好一派悠闲模样。
林管事立在谢鹤岭身旁,低头说着什么,见他进门,笑道:“宁公子来了,我便说大人等着,您定是会来的。”说罢退了下去。
乔郎见宁臻玉面色不佳,笑道:“宁公子来得正好,方才大人说你喜欢听琵琶。”
芙湘接着道:“奴记得公子喜欢这曲《浔阳夜月》,特意在此弹奏,正是给宁公子的。”
话说得十分婉转,也是好意,宁臻玉朝两人笑了笑,算作谢意。
应是他往常来微澜院,听到《浔阳夜月》时,偶尔会出神停留——这曲子是睢阳书院的先生时常奏的,他听了便要想起往日的时光。
然而他不觉得谢鹤岭有这番心思,约摸只是顺口一提,乔郎芙湘是玲珑心思,特意讨巧。
谢鹤岭随手捏了颗棋子,道:“你若喜欢,叫他们日日弹这曲子。”
说着,他朝宁臻玉伸出手,这是要宁臻玉过来坐的意思,然而宁臻玉依然无动于衷,他便笑吟吟的:“忘了你要面子。”
说罢一抬手,乔郎芙湘便退下了。
门关上,宁臻玉却也不过去,反而坐在了棋盘对面。
谢鹤岭道:“还在生气?”
宁臻玉冷冷道:“我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我生什么气。”
谢鹤岭听他这番阴阳怪气,抬起头,便见烛光映照下一张面无表情的侧脸,冷意也显动人。
他观赏了一番,忽然道:“方才该叫住林管事,让他先将炭盆挪出去。”
宁臻玉看了他一眼,便听他慢悠悠接着道:“免得叫宁公子的火气太旺,烧坏了身子。”
宁臻玉原还算平心静气,这下真被气到了,骂道:“泼皮无赖!”
他瞪视过去,见谢鹤岭嘴角带着玩味的弧度,便知这人一贯恶劣,气到了自己他才开心。
他又不想顺了谢鹤岭的意,强压了火气,转开视线提起正事,冷冷道:“我在璟王府见到了秋茗。”
想起秋茗的惨状,宁臻玉停顿片刻,接着道:“他被璟王施刑……去了势,受尽折磨,求我救他。”
原以为谢鹤岭听了至少会追问,然而对方只“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如何惊讶,慢吞吞收拾棋子,好半晌才问道:“你救得了么?”
宁臻玉沉默一瞬,低声道:“我不能。所以他求我转告你,求你宽容。”
“这便是了,”谢鹤岭懒洋洋道,“他既然求的是我,便和你无关了。”
宁臻玉闻言,知道自己没必要再说下去了,无论谢鹤岭如何打算,他已替秋茗带了话,便算结束。
他停顿半晌,张了张口,忽而又停下。
他心里还想问问谢鹤岭,璟王口中的那句“因为他插手了不该他管的事”,到底指的是什么。然而这个档口,他刚从璟王府中出来,便来试探谢鹤岭这样的问题,显然此地无银,他便不问了。
谢鹤岭敲着棋盘,看宁臻玉心不在焉的模样,忽而问道:“璟王这回请你,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臻玉脊背微微一僵,立时想到了璟王在他耳边煽动的那番话。他不动声色道:“璟王留我在王府用膳,赏了一段歌舞。”
“只是那段戏码……”
他有些难以启齿,到底还是断断续续描述了一番,光是说出口,他便觉隐隐作呕,最后略过了璟王和自己的对话。他最后复杂道:“我实不知璟王有这样的癖好,难怪秋茗怕他怕得如同见到阎罗。”
这叫人毛骨悚然的残忍戏码,谢鹤岭竟还是毫无反应,见怪不怪似的,嗤笑道:“这些权贵和大人物们惯有些癖好,你若在宴会上趁他们酒酣耳热,知道的还能更多。”
宁臻玉听他这般语气,心里却想道:你这人在床帏内的癖好也不登大雅。
谢鹤岭见宁臻玉嘴角紧抿,只当他还在为璟王府的所见所闻膈应,笑道:“你这样胆小,将来知道些别的,岂不是要吓坏了。”
宁臻玉一顿,追问道:“莫非还有什么更骇人听闻的?”
谢鹤岭却只瞧着他,似笑非笑道:“方才还膈应成那样,现在你不嫌了?”
宁臻玉想了想,到底还是对璟王过往的探究欲占据上风,“你说便是。”
谢鹤岭稍稍倾身过来,低声道:“刑部尚书的儿子,你当见过。”
听到不是璟王,宁臻玉倒也不失望。
谢鹤岭接着道:“他与伶优欢好时,喜欢用嘴……”
宁臻玉还以为能听到闻少杰那厮的什么秘辛,听到最后一怔,当即撇过头去,怒道:“谢鹤岭,你要不要脸!”
*
璟王府内。
白日里为璟王献舞表演的那对少年,正伏在地上,浑身瑟瑟,背上甚至已被几道鞭痕刮破了衣裳。
深更半夜,璟王坐在太师椅上,显然倦怠,冷冷道:“这样的时辰若无要事,你们便都去领杖责二十。”
他今日心情还不错,因而并不算罚得太重,他懒洋洋眯眼,看到堂下的两人眼熟,方才一顿。
尤其那高壮的少年竟还活着,这令璟王皱了皱眉头。
老管事在旁一板一眼将今晚发生的事一一描述,最后说道:“……侍卫瞧见他二人相拥痛哭,约定私逃。”
璟王忽而一顿,睁开了眼。
他盯了地上的两人半晌,突然暴怒起身,一脚踹在那纤细少年的心口。
少年当即仰头倒在地上,后脑砰地重重一声,登时两眼翻白,随即又被璟王掐着脖子一把提了起来。
“你下贱不下贱,他是怎么待你的!”他暴怒道。
那少年嘴角已流出了血,似乎想挣扎,然而两手俱断,此时抬不起来。他只得张口“嗬嗬”作声,却又听不分明,隐约是在求饶。
另一个高壮些的少年,背上伤口早已崩开,血迹渗透了几层衣裳。他惧于璟王怒火,仍爬过来抱着璟王的腿,嘶声道:“王爷……求您宽恕!”
却又被璟王踹开,正被踢到下颚,一阵剧痛倒地不起。
璟王冷笑道:“好情义,好情郎,他这样爱你替你求情,你是不是感动得要命?”
那少年不能言语,眼睁睁看着老管事慢吞吞将一个药瓶搁在桌案上,更是绝望。
“王爷,这是从他房中找来的。”
璟王一瞧,便知约摸是些金疮药,止血化瘀的。
他冷笑道:“本王好心好意让你报断手之仇,你胆小如鼠不肯动手也就罢了,如今竟还巴巴地贴上去给他用药?你真是唾面自干,好菩萨的心肠。”
璟王提着少年的脖子,衣物因鞭伤开裂,这少年腰腹上的痕迹便清晰可见,不难想象做过什么。璟王一顿,面色更是难看至极,仿佛觉得脏透了一般,立时松手,将人摔在地上。
“怎么,平日叫你们做那档子事,不够尽兴,不够痛快,竟一时如胶似漆,忘乎所以了?”
那少年勉强爬起来,嘶声求饶道:“王爷恕罪,奴只是……只是……”
他声音细如蚊蚋,下意识想像从前那般,爬过去抓着主君的衣摆讨好求饶,却又想起之前的遭遇,当即浑身发颤,半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他在璟王府数月,还算得璟王宠爱,平日都跟随璟王座下侍酒,只因一桩小事,忽而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从前他也知璟王残忍,却从未想过自己有这样的下场。他不敢痛恨璟王,只敢怨天尤人,痛苦之余,只有这同他一般的苦命人,被王爷选中,做了这自残取乐的戏码。
两人论情谊未必有多深,他在对方身上发泄过断手阉刑的情绪后,又觉悲哀,同病相怜之下难免相惜。两人这段时日时常相对,深夜时常常噩梦惊醒,也难免互相慰藉,才能在欢愉中暂时脱离眼下这地狱一般的处境。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会犯了璟王的大忌,但是他真的捱不下去了。
这少年嗫嚅半晌,低头盯着璟王的靴尖,嘴唇抖动着,又祈求地努力去看门口的几人,其中两名侍卫尚且年轻,前阵子还一同说笑过,然而没有人敢救他,只避开视线。
他不可遏止地猜测着这回的刑罚会是什么,他连男人都不是了,还能被如何?
想到从前在外面听说过的牢狱中的酷刑,和璟王的残忍手段,他牙关打战,一时间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这少年跪在地上,呆愣半晌,忽而惨笑起来,用没力气的手撑着地面,勉强够到璟王跟前,在璟王要踢开他之前,极力开口问道:“王爷为什么只许我弄他,不许他弄我,难道……”
他声音嘶哑,不凑近了很难听清,璟王却勃然色变,一耳光掼到他脸上。
这一下力道极重,少年立时嘴角破裂,扑在地上吐出血来。
璟王踩着他的脸,一字字道:“杀了他!”
屋内血气弥漫,很快便有手脚麻利的仆役进来,将两人软垂的尸体拖走,又清理打扫一番。
这两人早已没了气,拖出去时,地毯上,乃至于门槛外的地砖上,拖出了长长一道血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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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