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臻玉到底是被谢鹤岭给气到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住了两日,眼不见为净,直到林管事来唤他侍酒。
林管事见他面无表情,又添了一句:“大人说另有正事。”
宁臻玉心里并不如何相信,但他这会儿气消得差不多了,单方面对谢鹤岭生气无甚意思,也不好叫林管事为难,便起身去了。
谢鹤岭这无耻之徒,装模作样看书,他刚放下酒壶去倒酒,便又被他趁机揽在膝上。
宁臻玉起不来身,没好气道:“大人不是说有正事?”
谢鹤岭正经道:“几日未曾亲近宁公子,怎么不算是正事了。”
他搂着宁臻玉将人轻薄一番,宁臻玉被弄得喘息微微,推着他的胳膊似乎要骂人了,他才慢悠悠抽出手,道:“太后忌辰将至。”
这倒确实是正事,宁臻玉却没听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随即就见谢鹤岭将桌案上一封书信摊开,道:“宫人侍奉不周,太后及多位太妃的画像受潮被虫所蛀,须重新绘制。贵妃处置了宫人,又传召睢阳书院的张老先生来京接命。”
张老先生是睢阳书院教丹青的一位夫子,声名极盛,宁臻玉曾受过他指点。
“张老先生年事已高,怕忌辰之前完不成重任,又举荐了你,让你为他辅助一二。”
宁臻玉一怔,他在仕女图这一途下过苦功,多年积累的名声,原以为如今处境所累,前程算是废了,没料到居然还能受此重任。
然而这关头,他又觉皇帝病重,宫中情势此刻怕是难说。
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又想起关于璟王出身难辨真假的那桩旧案。
宁臻玉沉默片刻,忽而道:“过几日张老先生便要到京,我想出去转转,挑些颜料笔墨。”
谢鹤岭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笑道:“你在宫中行走,若是察觉什么特殊的,莫要声张,只当自己瞎了。”
宁臻玉有心打探消息,问道:“比如?”
谢鹤岭道:“宁公子从前不是入过宫么,难道不知?”
宁臻玉想了想,“宫中的忌讳是不少。我之前听说那位早逝的江皇后,是陛下青梅竹马的发妻,她病逝后,陛下不再立后,就此成了块心病。后来逐渐宫中也不好提起这位皇后了。”
此事在宫中也不算秘密,谢鹤岭却听得嘴角似笑非笑,觉得十分可笑似的。
宁臻玉心里一动,追问道:“你笑什么?”
谢鹤岭没有立刻回答,好一会儿才笑吟吟道:“我笑你太正经。”
他语气轻佻道:“深宫寂寞,谢某是想让宁公子发发善心,若是瞧见几对光溜溜的野鸳鸯,莫要搅了他们的好事。”
宁臻玉噎住,终于忍不住讥讽道:“大人倒是消息灵通。”
翊卫府难道整日里就在调查这些东西吗!
谢鹤岭忽又瞧着他,道:“画这几张像,需要多长时间?”
“少则三日,若是慢些,六七天也常有。”
谢鹤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时间也太长了些,温和劝说:“三天最好,拖久了劳累。”
宁臻玉心想这混账果真是不懂画,给太后太妃画的像,哪里能赶工。他没好气道:“我在宫中不必应付大人,兴许还轻松些。”
谢鹤岭俯身凑近了,嘴唇正碰到他耳廓,不怀好意道,“宁公子可要画快些,若是多日不见,少不得谢某也要进宫去寻你,做一对野鸳鸯了。”
这话实在粗鄙,宁臻玉听得面红耳热,心中暗骂,冷嗤道:“胡言乱语。”
两人这般胡闹一番,待到宁臻玉步出谢府的大门时,已是午后。
因他想要的颜料昂贵,便找了老段随行。他兜兜转转,在书画笔墨的市坊中穿行,正和掌柜的攀谈时,不经意往外一瞥,忽而发现立在门外的老段,目光有意无意看向西侧。
老段虽是从来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然而这样微微出神的模样却少有。
宁臻玉忽觉奇怪,跟着一瞧,发现远远的西侧对面的巷子,是璟王府的一道侧门,此时正有王府仆役进出。
老段为什么要如此在意地盯着璟王府?
宁臻玉动作一顿,忽而想起秋茗哀求涕泣的脸,和那一句“我是去求了谢府的其他下人,才留了一身痕迹,骗过了王府的管事”。
再加上许久之前从璟王生辰宴回来后,老段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惹了谢鹤岭责罚。
他心里萌生出一种奇妙的猜测,老段和秋茗……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老段一会儿,老段有所察觉转过脸来,他又收敛了目光,抚了抚手上的字画。
等老段付了钱,宁臻玉随口道:“段管事,这段时间府中时常见不到你,大人赴宴都换了随从。”
老段道:“我奉大人之命,有事在外。”
宁臻玉见他嘴严,也不说了。
上回去江阳王的接风宴,谢鹤岭带的便不是老段,难说到底是因为老段忙碌,还是为了刻意断了老段的心思。
这座画坊是京中新开的 ,颇具规模,隐约能听到有文人在里间品茗清谈。
宁臻玉今日披着身雪白的鹤氅,腰戴环佩,掌柜的见他相貌不凡出手阔绰,便殷勤道:“郎君可要到楼上瞧瞧?新到了几罐青金石所制的颜料,郎君若有意……”
青金石乃是西域之物,千金难寻,往日在宁家也难得多少。宁臻玉一听立刻点头,跟随着上了楼。
然而刚到楼上,便听一道熟悉声音道:“他又是个什么东西?竟还得了贵妃的青眼。”
宁臻玉脚步一顿,认出这是闻少杰的声音。
掌柜的见他停下,赶忙道:“几位贵人在此处小聚赏画,郎君随我过去,在楼上另一头,不会打搅郎君雅兴。”
宁臻玉倒还神色如常,随他上了楼去,隔着半开的门,只见几名锦衣华服的权贵子弟,正坐在屋中听曲儿看画,严瓒居然也在座。而闻少杰背对着门,一名婢女靠在他怀中。
另一人笑道:“这话可不兴说啊,他如今是谢统领的人。”
闻少杰嗤笑道:“岂止!他前几日不还从璟王府中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么?璟王这样难伺候的人,他都能伺候好……可见有些能耐。”
最后几个字说得低沉带笑,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席间当即响起了心照不宣的笑声。
他怀中的婢女吃吃笑道:“大人说得天仙一般,是哪位郎君呀,奴不曾见过。”
此时木门一响,是小厮们进来侍酒。
闻少杰搂着她,调笑道:“真儿也该知道的,几月前大半夜,他还求到我家门前了,可惜……”
宁臻玉当初落魄的惨状,京中都是知道的,立时有人挤眉弄眼,哄笑道:“可惜什么?你且说……”
话到半途,他们忽而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连原本附和着笑笑的严瓒,面色也一下尴尬起来。
闻少杰毫无所觉,嗤笑道:“可惜我那时没有趁人之危,若是我有这心思,他当晚就能……”
话未说完,忽见一道雪白衣摆出现在案几前,身带光晕一般,他还以为是谁唤来的美人,便慢悠悠抬起头。
只见宁臻玉正立在他面前。
闻少杰脸上一僵。
宁臻玉神情平静,问道:“就能什么。”
见闻少杰迟疑不答,他微笑着,伸手拿了案上的酒杯:“就能这样。”
说罢,他笑着将这杯酒猛地泼到闻少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