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徐竞行休沐。
晌午,徐武便脚步轻快地进了松风院书房。
徐竞行正在查看皇城司的卷宗,闻声抬头,见徐武一脸“挖到宝”的表情,便知他有消息了。
“公子,打听到了!”
徐武凑上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唏嘘道:“那位赵大小姐……如今可真是不比往日了。”
徐竞行放下卷宗,面色平淡 ,“说。”
徐武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说道:“公子,您是不知道,赵家大小姐如今规矩的简直像换了个人!
寅时初刻——天都还墨黑墨黑的,她就起身梳洗,去给赵大人和赵夫人请安了。外头都夸赵大小姐孝心可嘉,堪为闺阁典范呢!”
他说着,啧啧两声,带着几分感慨:“谁能想到,三年前那个在太学里……那般恣意的赵大小姐,如今竟能如此隐忍懂事。看来扬州三年,确实磨平了不少棱角。”
徐竞行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直到听见“寅时初刻”四个字,敲击的动作骤然一顿。
寅时初刻?
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那个曾经会因为早起上学而闹脾气,蹭破一点油皮就娇气地叫着的人,如今竟能日日熬着夜黑风冷,去行这近乎苛刻的请安礼?
徐竞行握着卷宗的手微微一紧。
“赵郎中就任由赵盈这样寅时请安?”徐竞行声音低沉。
徐武嘿嘿笑道:“赵大人估计见自己女儿孝心可嘉,正乐着咧!况且,赵府由赵夫人罗氏打理,罗氏可不是赵大小姐的亲娘。”
徐竞行的眉头蹙得更紧。
也就是说,赵盈每日天不亮去请安,面对的多半是那位并非亲生的继母。
所谓的“孝心可嘉”、“懂规矩”,在这高门后宅里,往往意味着隐忍和艰辛。
徐竞行心头莫名地有些发堵,像被什么东西攥住,闷闷的,很不舒畅。
那是一种混杂着些许愠怒,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烦躁的情绪。
他大口喝了口凉茶,随后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徐武还在感慨的絮叨。
“知道了,下去吧。”徐竞行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徐武敏锐地察觉到公子心情似乎更不佳了,虽不明所以,还是赶紧闭了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徐竞行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正好,他却觉得有些刺眼。
那个曾经像火焰一样炽热,骄傲得仿佛能灼伤所有人的少女,如今似乎被磨平了棱角,学会了在寅时的冷风中,向并不慈爱的继母低头问安。
他以为自己会乐见她的落魄,毕竟她当年没少给他找麻烦。
可当真听到她如此境遇,他心中涌起的,却并非快意。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堵心。
……
当晚,承恩伯府。
高隐独自坐在书案前,白日里无意听到的闲言碎语,此刻在寂静的夜色中被无限放大。
“……寅时初刻就去了,天还墨黑呢……”
“真是转了性了,谁能想到……”
“赵夫人可不是亲娘,这孝心,啧啧……”
下人们压低的议论声仿佛还在耳边。
他指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书页边缘,久久未曾翻动。
烛火跳跃,在他清俊却难掩郁色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府邸里的种种暗流,此刻心绪却难得地有些纷乱。
赵盈。
那个名字,连同三年前太学里令人惊艳的身影,曾是他沉闷压抑的庶长子生涯中,一道过于炫目,遥不可及的光。
她活得那般恣意张扬,是他只能在心底隐秘羡慕,却永远无法企及的姿态。
可如今……
“寅时请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辰,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了然。
他太清楚了。
清楚面对一个并非亲生母亲的主母,需要何等的小心翼翼,何等的隐忍克制。
那看似风光的“孝心”、“规矩”背后,是步步为营的艰辛,是咽下喉咙的委屈,是夜深人静时独自品尝的冰冷。
这承恩伯府,他的家,何尝不是如此?
主母并非生母,他自幼便知何为看人眼色,何为谨言慎行。
即便做得再好,那份“好”也总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隔阂,动辄得咎。
他就像一株生长在庭院角落的植物,努力向着有限的阳光伸展,却始终摆脱不了,那份根植于身份的阴凉。
而赵盈,她曾经是那样一个,连一丝阴霾都不该沾染的人。
高隐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赵盈如今在寅时冷风中,独自穿过庭院去请安的身影。
那身影或许依旧挺直,带着世家贵女不容折损的骄傲,可他似乎能窥见那挺直脊背下的单薄与孤寂。
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惋惜,悄然漫上心头。
他吹熄了烛火,躺上床,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一片惨白。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高隐罕见地失了眠。
脑海里反复回旋的,是昔日太学里那团灼人的火焰,与如今寅时初刻,墨黑天色下那道模糊而隐忍的身影,交错重叠。
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
赵含窈带着新得的几色丝线,去了赵盈居所,想与她一起做女红。
她素知这位长姐自扬州回来后,便恪守规矩,生怕行差踏错半分,心中虽觉其过于板正,却也存了几分敬意。
穿过月洞门,远远便见赵盈坐在临窗的榻上,低垂着头,神情专注,手中正捧着一卷书。
日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段沉静娴雅的颈线。
赵含窈放轻脚步走近,目光落在她手中书卷的封皮上——赫然是《女戒》二字。
她心中不由一动,生出几分真切敬佩来。
长姐用功至此,连片刻闲暇都不忘研读《女戒》,难怪父亲近日屡屡称赞她进退有度,规矩娴熟。
“大姐姐真是勤勉,”赵含开口,“歇息时也不忘温习《女戒》,妹妹愧不能及。”
赵盈闻声抬头,面上掠过一丝极快的心虚,随即被她用恰到好处的浅笑掩去。
她不动声色地将书页合拢,指尖在《女戒》那朴素的封皮上轻轻抚过。
“妹妹过誉了,”赵盈声音平和,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谦逊,“不过是温故知新,时时自省罢了。”
她心下却暗道好险。
方才她正看到那霸道少爷,将俏书童堵在藏书阁的书架之间,气氛旖旎。
少爷的指尖已经摸到了悄书童的腰带,将将欲解衣之际,赵含窈的脚步声便近了。
幸而她早有准备。
谁能想到,这严肃端正的《女戒》封皮之下,赫然包裹着的是那本坊间新出的,情节跌宕、图文并茂的《霸道少爷俏书童》呢?
这偷梁换柱的手艺,还是她在扬州时,为应付那位古板的教养嬷嬷练就的。
赵含窈不疑有他,将丝线拿出邀请赵盈一同挑选,又说了一会儿府中琐事。
期间,赵盈应对得体,言谈间偶尔引一句《女戒》中的训示,更令赵含窈觉得她进益非常。
赵含窈看着赵盈端坐窗前的侧影,日光柔和地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连翻动书页的指尖,都带着说不出的优雅韵律,心中不由泛起涟漪。
她捏了捏手中的丝线,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似乎总少了那么几分味道。
“大姐姐这端坐的姿态,真是赏心悦目。”赵含窈轻声赞叹,目光却细细描摹着赵盈的每一个细节——
脊背挺直却不僵硬,肩颈舒展如天鹅,连低眉垂目的角度都恰到好处。
赵盈闻言抬眼,轻笑:“妹妹过奖了。不过是照着嬷嬷教的做罢了。”
在扬州女学时,赵盈的仪态课,曾由一位出自宫中的老嬷嬷亲自教导。
女学的先生和嬷嬷严苛归严苛,但确实都有真才实学。
她们许是觉得赵盈日后会有好的前程,想与赵盈结个善缘,对她的教导都很尽心尽力。
她学了三年,久而久之,便成了她如今“赏心悦目”,一举一动皆如行云流水,既合规矩,又显天然。
赵含窈羡慕赵盈,更想变成赵盈这般美丽的模样,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
见赵盈步履从容,裙裾纹丝不动,她便悄悄调整了自己的步态。
用点心时,她观察赵盈执箸的姿势——三指轻捏,尾指微翘,夹菜时手腕轻转。
回去后,赵含窈私下里对着镜子练了许久,却总显得刻意。
直到赵含窈带着挑好的丝线告辞离去,赵盈才缓缓敛去唇边的笑意。
她垂眸,看着手中这本“表里不一”的书,指尖轻轻掀开《女戒》的封皮,露出内里“霸道少爷俏书童”的字样,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规矩是做给旁人看的,这其中的乐趣,才是自己的。
窗外天色尚好,她重新翻开书页,寻到方才被打断之处。
一想到接下来霸道少爷,要与悄书童那个**啊,天雷勾地火啊,她就兴奋的想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