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竞行下值回到徐国公府时,暮色已悄然浸染了天际。
门房小厮恭敬地牵过马,他步履未停,径直向内院走去。
刚踏入母亲所居的正院,便听得一阵轻柔的谈笑声传来。
丫鬟打起帘子,只见母亲徐国公夫人,正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神色温煦。
下首坐着一名穿着水绿色绣折枝玉兰衣裙的少女,正是他的义妹冯盼容。
冯盼容一张圆圆的脸,大眼睛,脸上还有婴儿肥,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看上去甜美又乖巧。
“娘,我回来了。”徐竞行上前行礼。
徐国公夫人见到儿子,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回来了,今日可还顺当?”
她目光在儿子略显冷硬的玄色劲装上掠过,带着一丝关切。
皇城司的差事听着威风,实则凶险,她这做母亲的没有一日不悬心。
“一切如常,劳母亲挂心。”徐竞行语气缓和了些许,目光转向一旁的冯盼容。
冯盼容早已站起身,盈盈一礼,声音清脆带着欢喜,“竞行哥哥。”
她眉眼弯弯,颊边泛起浅浅梨涡。
徐竞行略一颔首,算是回礼。
徐国公夫人笑道:“今儿个我带盼容去大相国寺上了香,求个平安。回来路上还遇着了承恩伯夫人,说了会子话。”她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
冯盼容趁徐国公夫人饮茶的间隙,悄悄往徐竞行身边挪了半步,抬起一双秋水明眸,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娇憨与期待问道:
“竞行哥哥,前次托你留意的那对儿羊脂白玉平安扣……不知可有了消息?”她问得小心,生怕被徐国公夫人听见似的。
徐竞行目光落在她带着急切的小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淡淡道:“嗯,买到了。”
冯盼容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几乎要雀跃起来,又强自按捺住,只将声音压得更低,满是感激:
“真的?多谢竞行哥哥!我就知道托你准没错,那玉质如何,可是上好的和田籽料?”
“尚可。”徐竞行言简意赅,转而看向母亲,“娘今日去寺中,车马劳顿,可要早些歇息?”
徐国公夫人放下茶盏,笑了笑,“无妨,倒是你,整日在外奔波才真是辛苦。”
她目光在儿子和养女之间扫过,虽未听清他们低语什么,但见冯盼容那掩不住的喜色,心中欣慰,以为这对小儿女之间互有好感。
冯盼容六七岁时来到徐府,她性情敦厚善良,颇得徐国公夫妇喜爱。
又因为两家的渊源,徐国公夫妇想要把冯盼容嫁给徐竞行,这样就可以一直照顾冯盼容了。
冯盼容得了徐竞行确切答复,心满意足,也不再纠缠,只乖巧地坐回原位,嘴角噙着一抹甜笑,心思早已飞到了,那对心心念念的白玉平安扣上。
高隐的生辰快到了,她要亲手做一双护腕束袖送给高隐。
她不想做好的护腕太过单调,于是想到可以在护腕上,各自加上一枚玉扣。
但她手头没有合适的玉扣,于是委托徐竞行帮她搜集。
徐竞行有些心不在焉,母亲和冯盼容后续说了些什么,他并未太听进去。
脑海中,不期然地又闪过在永平坊那惊险一幕,以及那张在车帘后,苍白沉静,令人惊鸿一瞥的脸。
他微微蹙眉,将这点莫名的思绪驱散,端起丫鬟新奉上的茶,饮了一口。
茶汤微苦,余味却带着甘。
徐竞行陪着母亲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告退。
冯盼容见状,也乖巧地跟着站了起来,一同行礼退出。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正院,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
廊外暮色渐浓,几颗星子已点缀在天幕之上。
晚风拂过,带来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
徐竞行脚步放缓,侧头看向身旁亦步亦趋的冯盼容。
她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然心思还沉浸在那对玉扣上。
“那对羊脂白玉平安扣,”徐竞行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是给高隐准备的?”
冯盼容绞着帕子的手猛地一顿,倏地抬起头,圆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脸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支支吾吾道:“竞行哥哥……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眼神游移,不敢与他对视,“就……就是觉得好看,想自己留着把玩……”
徐竞行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让冯盼容那点蹩脚的掩饰无所遁形。
他并不接她的话,只继续问道:“他的生辰快到了?”
冯盼容被他点破心思,知道瞒不过,小巧的鼻尖微微沁出细汗,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嗯。”
徐竞行眉头蹙起,他转过身,面对着冯盼容。
“高隐……他是承恩伯府的庶长子。盼容,你可知他的处境?承恩伯府内宅复杂,他一个庶子,自身尚且艰难……” 更遑论能给你一个明朗安稳的将来。
后面这句话,徐竞行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冯盼容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被触及心底最柔软处的倔强,急急分辩道:
“竞行哥哥,你不了解他!高大哥他……他很有才华的,读书用功,骑射也好,只是……只是出身所累……”
她的声音里带着心疼和不平,“他待我很好,从不会看轻我……”
她口中的“看轻”,徐竞行自然明白。
冯盼容虽得徐国公夫妇疼爱,但终究是义女,出身不高,在这高门林立的上京,难免会遭遇些若有似无的审视。
高隐的庶出身份,或许让他对冯盼容多了一份同病相怜的体贴。
“而且……”冯盼容咬唇,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她还是说出了口,“他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只是我一厢情愿喜欢他而已。”
徐竞行叹了口气,“那你还对他死心塌地。”
“我……”冯盼容低下脑袋,小声道:“就是喜欢他……”
她在心里悄悄补上一句,很喜欢很喜欢他。
只要一想到高隐温和的笑容,和偶尔流露出的落寞,她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徐竞行摇了摇头,觉得高隐肯定给她灌了**汤药。
冯盼容见徐竞行神色不虞,生怕他再追问高隐的事,忙转了话题,声音轻快了几分,“竞行哥哥,你听说了吗?赵盈前几日回京了。”
徐竞行眸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嗯。”
冯盼容大眼睛眨巴着,问道:“你有见过她吗?
徐竞行眼前再次闪过,马车里那张娇艳的容颜。
“她回京那日,我恰好在永平坊附近办差,碰见了她。”
“真的?”冯盼容更好奇了,追问道:“赵盈……她还是那么漂亮吗?”
她问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眼中流露出纯粹的、不掺杂质的羡慕。
徐竞行闻言,脑海中那抹模糊的侧影,骤然清晰起来——
明澈含霜的眼眸,挺秀的鼻梁,紧抿却依旧形状优美的唇,以及那份即使在仓促间也难以忽视的、几乎带着攻击性的明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头,喉间溢出一个低沉的音节:“嗯。”
冯盼容轻轻“哇”了一声,双手捧住自己的脸,语气里满是惊叹和自惭形秽。
“我就知道,赵盈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定然更是光彩照人了。真羡慕她啊,长得那么好看,身段也那么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尚显青涩的身形,对比着想象中赵盈窈窕曼妙的风姿,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那种羡慕,并非嫉妒,而是少女对于极致美丽的,一种天然向往与感慨。
徐竞行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投向廊外愈发深沉的夜色。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仿佛带来了那一日永平坊喧嚣尘土中,一缕极淡的、冷冽的馨香。
他微微蹙眉,将那点不合时宜的联想再次驱散。
徐竞行回到自己位于外院的“松风院”,院中松柏苍翠,在夜色中静默伫立,与他此刻有些纷乱的心绪,形成鲜明对比。
他挥退上前伺候的小厮,径直走进书房。
脑海中那张苍白又明艳的脸,与冯盼容那句“她还是那么漂亮吗”,交织浮现,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他解下腰间佩刀,随手搁在紫檀木书案上,发出“铿”的一声轻响。
在窗前负手站了片刻,他终是转身,朝外沉声道:“徐武。”
话音落下没多久,一个穿着青色短打,身形精干,眉眼灵活的年轻男子便应声而入,笑嘻嘻地行礼,“公子,您找我?”
这正是他的双胞胎亲随中的弟弟徐武,性子跳脱活泼,与兄长徐文的沉稳寡言截然不同。
徐竞行看着他,一时没有立刻开口。
徐武眨眨眼,主动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他眼尖地察觉到自家公子似乎心情不佳。
徐竞行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语气听起来尽量平淡。
“去查一下,赵盈……就是以前章太傅的外孙女,如今回京后的动向,近日都做了些什么。”
“赵盈?!”徐武惊讶地脱口而出,眼睛瞬间瞪圆了。
“就是那个以前老跟您过不去,嚣张的不得了的赵大小姐!她真的回京了?公子,您打听她做什么?”
他脸上写满了好奇和不可思议,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自家公子是不是终于要报当年被屡屡挑衅之仇了。
毕竟,当年那位大小姐,可是没少给年少时的公子气受,虽然公子大多懒得理会,但那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想到这里,徐武摩拳擦掌,带着几分兴奋压低声音。
“公子,您是不是想……?”
他做了个“收拾”的手势,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报仇雪恨的场面。
徐竞行眉头一皱,扫了徐武一眼,那眼神带着惯常的冷冽,让徐武瞬间缩了缩脖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让你去便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徐竞行语气微沉,“尽快把消息报给我。”
“是是是,小的明白,保证办得妥妥的。”徐武连忙收敛了嬉笑,正色应下,心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公子这反应,不太像纯粹要报仇啊?有古怪!
他不敢再多问,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便退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忙着去打探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