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师傅的到来,赵鸾儿能够感受到,慕容隽明显开心不少。
段风的死,让慕容隽一直愧对段师傅。
虽然段师傅从未责怪,但慕容隽心中的愧疚,赵鸾儿看在眼里。
午膳后,段师傅在院子里与慕容隽对练剑法。
看着慕容隽即使坐在轮椅上,一招一式依然精准凌厉,段师傅适时开口。
“风儿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本就是你的亲随,护主而死是他的职责。
公子,我从未怪过你。你若真为他好,就好好活着,把腿治好,将来担起慕容家。”
那一刻,慕容隽眼眶通红。
送走段师傅后,赵鸾儿推着轮椅在院中散心。
她有了勇气,向慕容隽提起大慈悲寺遇见苏妤。
“慕容隽……”赵鸾儿停下脚步,走到轮椅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前几日我跟梁玉珊在大慈悲寺,遇见东平郡王妃了。”
慕容隽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瞬间收紧,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庭院中那棵挂果的梅树。
风掠过,带起几片残叶,打着旋儿,最终落下归于尘土。
赵鸾儿看着他清瘦的侧影,心中有些忐忑,却还是轻声将在大慈悲寺,遇见苏妤的情形,细细说了。
说完,院子里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静。
赵鸾儿几乎能听到风吹过耳畔的声音,以及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半晌,慕容隽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苏……东平郡王妃还好吗?”
赵鸾儿斟酌着用词:“看着很是清减,眉宇间郁结难舒。她来给她二哥上香,苏家二少爷在岭南患疫病身亡。”
慕容隽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棵梅树上,仿佛要透过那些嶙峋枝干,看穿什么似的。
“苏二……”他低声道:“竟是这样去了。”
慕容隽垂下眼睫,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像终于卸下一副铠甲。
“原来……她也在还债。”
他抬手覆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上,指尖微微用力,像在确认它们仍属于自己。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被困在原地。”
他覆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松开了力道,转为一种平和的放置。
那紧绷两年的心弦,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发出了一声悠长的、释然的叹息。
他抬起头,望向庭院上方那一方澄澈的天空,有飞鸟掠过,不留痕迹。
“鸾儿,”他唤道,声音是发自心底的平静,带着心旷神怡的温和,“推我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隔了几日,慕容将军骑马来到京郊,身后跟着段师傅以及十几个兵卫。
一行人马到庄前时,赵鸾儿正陪着慕容隽在复健双腿。
马蹄声惊起了枝头的雀鸟,打断了这一隅的宁静。
两人出门迎接慕容将军。
慕容隽抬眼望去,只见父亲端坐马上,玄色披风染着风尘,面容较上次相见又沧桑了几分。
他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拢。
“爹。”慕容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
慕容将军利落下马,目光如电般扫过儿子,在轮椅停留一瞬,又转向一旁的赵鸾儿。
“儿媳给父亲请安。”赵鸾儿连忙行礼。
“起来吧。”慕容将军语气还算温和,他看了眼周围环境,“这地方倒是清静。”
段师傅跟在慕容将军身后,朝慕容隽和赵鸾儿微微颔首。
一行人进了厅堂,丫鬟奉上茶来。
慕容将军与慕容隽相对而坐,父子二人一时无话。
赵鸾儿见状,忙寻了个话头:“父亲一路辛苦,儿媳已吩咐厨房备了酒菜,都是些家常小菜,还望父亲不要嫌弃。”
慕容将军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慕容隽身上。
“甘太医前几日来过了?”慕容将军突然问道。
“是。”慕容隽简短应答。
“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需慢慢调养。”
慕容将军皱眉,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我问的是甘太医怎么说!”
赵鸾儿心头一跳,忙接过话头:“回父亲,甘太医说夫君的腿有好转,痛感明显了许多,坚持下去,有望康复。”
慕容将军神色稍霁,看向赵鸾儿的目光柔和了些许:“这段日子,辛苦你照顾他了。”
“这是儿媳分内之事。”赵鸾儿垂首道。
午膳时分,桌上摆满了菜肴。慕容将军扫了一眼,见中间摆有一大盘西北风味的烤羊肉,露出满意之色。
段师傅在一旁笑道:“少夫人有心了,这些都是将军爱吃的。尤其是这盘烤羊肉,当初将军镇守西北时,隔三差五要厨子给他烤来吃。”
赵鸾儿浅浅一笑,为慕容将军斟酒:“父亲请用。”
慕容将军举杯饮尽,看向慕容隽:“你在服药期间,不能饮酒,以茶代酒吧。”
慕容隽默默举杯,父子二人对饮一盏,气氛总算不那么僵持。
用膳至半,慕容将军突然放下筷子,目光在慕容隽和赵鸾儿之间流转。
“你们成亲也有一段时日了。”慕容将军声音洪亮,“慕容家子嗣单薄,隽儿又是独子,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
赵鸾儿猝不及防,一口汤险些呛住,忙用帕子掩住口鼻,耳根微微发烫。
生孩子这事,赵鸾儿一开始很积极,她需要一个孩子在慕容家立足。
后面,她好像渐渐没有那么急了。
现在生孩子的话题,被慕容将军提起,赵鸾儿有点窘迫。
慕容隽眉头微蹙:“爹,此事不急。”
“不急?”慕容将军声音陡然提高,“你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岁,别人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段师傅在一旁打圆场:“将军,公子和少夫人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子女这事儿,缘分到了,自然都来了。”
慕容将军眉头紧锁,显然对段师傅的劝解不以为然。
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慕容隽:“缘分?你爹我老了,你说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子孙后代的缘分?”
他霍然起身,在厅内踱了两步,突然转身:“明日,你们随我去大慈悲寺上香。”
赵鸾儿与慕容隽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
“爹,我的腿脚不便,恐怕……”慕容隽试图推辞。
“就是腿脚不便,才更要去求佛祖庇佑。”慕容将军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大慈悲寺的香火最是灵验,方丈更是得道高僧。既然他说鸾儿是你的有缘人,那这求子之事,也该去拜拜。”
赵鸾儿见慕容隽还要说什么,忙在桌下轻轻按住他的手,对慕容将军温顺应道:“父亲说得是,儿媳明日一早就准备妥当。”
慕容将军这才满意地点头,重新坐下继续用膳。
次日清晨,慕容将军便带着一队亲卫来到庄子上。
赵鸾儿早已为慕容隽换上一身崭新的靛蓝色长衫,自己则穿了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衣裙,显得温婉端庄。
马车一路颠簸,驶向城郊的大慈悲寺。
大慈悲寺香火鼎盛,古木参天。
慕容将军亲自推着慕容隽的轮椅,赵鸾儿紧随其后,一行人穿过熙攘的前殿,径直往后院方丈禅室而去。
早有知客僧在禅室外等候,见他们到来,双手合十行礼:“慕容将军,方丈已等候多时。”
禅室内檀香袅袅,大慈悲寺方丈静坐在蒲团上,眉须皆白,目光澄澈如镜。
他见到慕容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方丈声音平和,目光转向慕容隽,“慕容公子的气色,比之两年前好了许多。”
慕容隽微微颔首:“多谢方丈挂念。”
慕容将军迫不及待地开口:“方丈,今日前来,是想求佛祖保佑我儿早日康复,也盼慕容家能早日延续香火。”
方丈看了眼慕容隽和赵鸾儿,“缘分早已注定,强求反生烦恼。”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见慕容公子心中有枷锁,求神拜佛不如自救,公子当早日放下心中枷锁。”
赵鸾儿闻言,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恭敬问道:“请教方丈,该如何解开这枷锁?”
方丈的目光落在慕容隽的腿上:“身体之疾,尚可医治;心结之困,唯能自渡。慕容公子,你可还记得老衲两年前与你说过的话?”
慕容隽沉默片刻,低声道:“方丈说,一切皆是因果,放下方能自在。”
“那你可放下了?”方丈追问。
慕容隽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晚辈不知。”
方丈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串佛珠,递给慕容隽。
“这串佛珠浸染佛法多年,今日赠予公子。望公子明白,执着于过往,不如珍惜当下。”
慕容隽接过佛珠,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木珠,若有所思。
慕容将军见状,急切道:“方丈,那子嗣之事......”
方丈微微一笑:“缘分已至,何须忧虑?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赵鸾儿与慕容隽从禅室出来,慕容将军还在里面跟方丈说话。
赵鸾儿推着慕容隽行至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中,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苏妤正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情虔诚而哀戚。
慕容隽显然也看到了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骤然收紧。
赵鸾儿感觉到慕容隽身体的僵硬,轻声唤道:“夫君?”
慕容隽收回目光,轻轻吐出一口气:“我们走吧。”
上完香,回程的马车上,慕容隽一直沉默着,手中不停捻动方丈赠与的佛珠。
赵鸾儿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轻声道:“若心里不痛快,说出来会好受些。”
慕容隽转头看她,目光复杂:“我只是在想,方丈说得对,我确实一直被困在原地。”
他顿了顿,继续道:“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若当初没有那一念之差,是否一切都会不同。段风不会死,我的腿不会废,苏妤也不会......”
赵鸾儿轻轻握住他的手:“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尚可期许。方丈不是说吗,珍惜当下才是正理。”
慕容隽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
“鸾儿,”他声音低沉,“这些日子,多谢你。”
赵鸾儿心中一暖,笑道:“夫妻之间,何须言谢。”
回到庄子时已是傍晚,慕容将军临行前又嘱咐了他们几句,这才带着亲卫离去。
是夜,赵鸾儿伺候慕容隽睡下后,正要离开,手被慕容隽拉住。
“鸾儿,明日开始,我想加大康复训练的强度。”
赵鸾儿惊讶转身:“可是甘太医说需循序渐进......”
“我知道。”慕容隽目光坚定,“但我等不了了。父亲说得对,慕容家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而我......”他顿了顿,“我也想早日站起来。”
赵鸾儿看着他眼中的决心,终于点头:“好,我支持你。”
月光从窗棂洒入,为慕容隽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
他手中的佛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真的带着某种慈悲的力量。
赵鸾儿忽然觉得,这一次,或许他真的准备好了,准备走出那片困了他两年的阴霾。
而她也该放下心中的忐忑,真正以妻子的身份,陪他走完这段艰难的路。
毕竟,缘分已至,何须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