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拂过京郊的官道,道旁的垂柳绿得正浓,几只知了藏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平添了几分燥意。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数名健仆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巍峨的京城城门。
车帘微掀,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三年了。
街市似乎比记忆中更喧嚣几分,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那些熟悉的楼阁店铺大多依旧,只是招牌换了些新的。
赵盈静静看着,目光掠过飞檐翘角,最终投向朱雀街的方向,那里,曾有一座煊赫无比的太傅府。
马车未停,径直驶向了永平坊。
车帘落下,隔断了窗外大部分的喧嚣。
赵盈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简单的花纹。
从她衣袖处的磨损,可以看出来三年扬州时光,她过的并不太好。
马车驶入永平坊,周遭明显清静了许多。坊道不算宽阔,两侧多是些整洁的院落,偶有枝叶探出墙头。
就在马车将将拐过一道弯时,前方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刃破风的锐响与厉声呵斥:
“皇城司拿人!闲杂避让!”
“拦住他,休叫他跑了!”
车夫猛地收紧缰绳,骏马长嘶,车厢剧烈一晃。
赵盈扶住窗框,尚未稳住身形,便听得外面护卫怒喝“什么人!”、“保护姑娘!”
车帘被一股巨力“刺啦”扯开一道裂口,一张狰狞扭曲的脸猛地探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汗臭。
那人眼神狂乱,在看到赵盈的脸瞬间露出惊艳之色,伸手便朝赵盈脖颈抓来,显然是想将这车中女眷挟作人质。
变故突生,赵盈心头一紧,呼吸窒住。
电光石火间,她并未惊呼失声,只下意识地将背脊紧紧贴住车壁,最大限度拉开距离,袖中手指蜷缩,捏住了那柄一直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的匕首。
歹徒的手指几乎要触到她衣领的瞬间——
“咻!”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尖啸而至。
下一瞬,一杆黝黑铁枪如毒龙般自侧里钻出,精准无比地擦过赵盈的视线,“噗”地一声,洞穿了那歹徒探入车厢的肩胛。
力道之大,竟带着那惨嚎的歹徒向后飞跌,“嘭”地一声,将其死死钉在马车旁侧的板壁上。
鲜血顺着枪杆汩汩而下。
赵盈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点,溅上车帘的布幔。
她抬眸。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如鹞鹰般掠至,稳稳落在马车前方。
来人身形挺拔,穿着皇城司特有的玄色劲装,腰束革带,外罩一件暗红色缂丝罩甲,在初夏的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沉静锐利,如同他手中的佩剑。
他甚至未曾多看那被钉在车上、兀自哀嚎的犯人一眼,目光径直穿过破损的车帘,落在赵盈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那双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带着一丝冷峭:
“赵盈。”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混乱,落入她耳中。
赵盈心头猛地一跳。
这人……
她凝神望去,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
三年光阴流转,少年轮廓已然褪去青涩,变得棱角分明,周身散发着久居人上的威势,与沙场淬炼过的凛冽。
可那眉眼间的桀骜,那看她时总带着三分挑剔七分挑衅的神情,竟是丝毫未变。
徐竞行!
那个三年前总与她针锋相对,处处与她作对的徐国公世子,那个在她离京前最后一场宴会上,还曾冷言讥讽她“眼高于顶”的冤家对头。
原来他入了皇城司,难怪有此等威势。
心头思绪电转,面上却不过一瞬。
赵盈扶着窗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发白,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徐竞行将她这一身素净简朴,半新不旧的衣裙打量了个遍,视线在她发髻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因着她只插了一根银簪,与以往满头珠钗形成鲜明对比。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呵,”他轻笑一声,语气里的嘲弄几乎不加掩饰,“三年不见,赵大小姐这是……受苦完毕,终于舍得回京了?”
他的话如同他方才那杆铁枪,精准地刺向她如今最不堪的处境。
周围的皇城司逻卒已然利落地,将那被钉住的犯人拖走控制,车旁的健仆敢怒不敢言,只能紧张地看着自家姑娘。
空气仿佛凝滞,只有那歹徒被拖行时断续的呻吟,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作为背景。
赵盈清晰地感觉到,四周若有若无投射过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带着好奇、怜悯,或许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然而,她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日光透过掀开的车帘,照在她素面朝天,却依旧难掩风华的脸上,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徐竞行,声音平缓,听不出半分波澜:
“徐世子,好身手,方才谢谢你帮了我。家父家母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恕不能与您叙旧,小女子先行告退。”
赵盈的马车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启动,辘辘驶向永平坊深处,只留下地上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几名玄衣逻卒迅速处理完现场,将犯人捆缚结实,这才有空互相交换着眼色,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好奇。
一名年轻些的逻卒凑到徐竞行身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啧啧两声,压低声音道:
“头儿,方才那位小娘子……可真真是标致!属下在京城当差也有些年头了,竟不知京里何时出了这么一位神仙人物?瞧着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出来的。”
另一人也凑趣笑道:“可不是嘛!方才那般凶险,寻常闺秀早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了。
这位倒好,脸色是白了点,可那脊梁骨挺得笔直,说话还那般有条理,不卑不亢的。指挥使,您跟这位……是旧识?”
众人目光灼灼,都聚焦在徐竞行身上,带着心照不宣的揶揄。
他们这位指挥使年纪虽轻,手段却狠辣,性子更是冷硬,几时见过他主动与一位年轻女子搭话?
还那般熟稔地直呼其名,虽然语气听着不怎么友善。
徐竞行面无表情地,接过手下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溅到腕间的几点血污。
他目光扫过手下们八卦的脸,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隐隐浮现,带着点冷意。
“旧识?”他轻哼一声,将擦完的帕子随手丢开,“那是自然认得。章太傅的外孙女,三年前名动京华的赵大小姐,你们没听过名号,也该听过她外祖家的名头。”
“章太傅?”年轻逻卒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是……是三年前那位……”
徐竞行眼神里没什么温度,接着道:“不错。三年前章太傅病逝,随后章家被抄家,子孙遣返原籍,五代之内不能科举。
这位赵大小姐,因其父族尚在,只是受了牵连,被送去扬州女学‘教养’三年。如今,不过是……回来了。”
他寥寥数语,将一段煊赫家族的倾覆,与一位贵女的沉浮道尽。
方才还兴致勃勃议论着的逻卒们,顿时噤了声,面面相觑,脸上的嬉笑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恍然与谨慎。
原来是她。
章太傅的外孙女。
那个曾经背景显赫,才貌双全,在京城闺秀中风头无两的赵大小姐。
怪不得有那般气度。
也怪不得……一身素衣,车马简陋,身边只跟着寥寥数仆。
曾经的九天明月,跌落尘泥。即便如今侥幸回京,也不过是依附父族,处境尴尬。
初夏的风依旧吹拂,带着柳絮和隐约的蝉鸣。
徐竞行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玄色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
“愣着做什么?押解人犯,回司复命!”
冷硬的命令打破沉寂,众逻卒凛然应诺,迅速整队。
方才那一段关于绝色佳人与旧日恩怨的插曲,仿佛只是这燥热午后的一阵微风,吹过便散了,只余下官道上扬起的细微尘土,以及有心人心中,悄然划下的一道浅痕。
马车行驶在永平坊略显清静的街道上,轱辘声单调地重复着。
赵盈,或者说,灵魂深处名为赵安琪的她,缓缓靠回车厢壁,闭上了眼睛。
指尖的微凉,和胸腔里尚未完全平息的急促心跳,提醒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
徐竞行那张冷峭的脸,他那句带着刺的“受苦完毕,终于舍得回京了”,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间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这涟漪之下,是更为深沉的、属于“赵安琪”的认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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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