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节屈起,在触碰到那片冰冷的门板之前,又在半空中停顿了数秒。
温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过分激烈的心跳声,一声声,沉闷地撞击着耳膜。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真的只是像他给自己找的那个蹩脚借口一样,出于人道主义。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原因。
最终,那份源于本能的担忧,压倒了所有被羞辱的愤怒和刻意筑起的冷漠。
他闭了闭眼,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指节在那扇门上,轻轻地叩击了两下。
叩。叩。
声音很轻,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便是一段漫长得令人窒息的等待。
温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耳朵紧贴着门板,试图捕捉到里面哪怕一丝一毫的动静。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依旧笼罩着门后的那个世界。
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这个念头让温年攥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再次抬手,这一次要用更大的力气去砸门。
就在这时。
“咔哒”一声。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金属锁舌弹开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从里面,缓缓地拉开了一道缝隙。
温年悬在半空中的手,就那样僵住了。
他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门后的光线比走廊里还要昏暗。
没有开主灯,只有落地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夜景,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冰冷而模糊的光斑。
一个高大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就那样沉默地,出现在了门缝后面。
当温年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那片昏暗,看清楚了门后那张脸时,他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惨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一张被浸透了的宣纸。
额前的黑发,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濡湿,凌乱地黏贴在光洁的额角。
而最让温年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总是盛满了冷静、锐利,甚至带着几分压迫感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张细密而又脆弱的蛛网,将那深不见底的瞳孔给牢牢地包裹了起来。
他身上那件昂贵的、质地顺滑的真丝睡袍,此刻也皱成了一团,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微敞着,露出的一小片胸膛肌肤,同样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整个人,就那样靠在墙边,仿佛只有借助着墙壁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稳。
他身上那股总是让温年感到紧张的、强大的、掌控一切的气场,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年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濒临破碎的狼狈感。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很淡的、但无法忽略的,带着酸腐气息的怪异味道。
温年知道,那是呕吐物残留下的气味。
……
四目相对。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顾凛川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是温年时,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明显地闪过了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那丝错愕,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更浓的狼狈所取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将门重新关上。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连做出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他只是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有些难堪地,避开了温年的视线,将脸转向了房间内更深的黑暗里。
那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也是一种……被窥见了最脆弱一面的,不堪。
两天了。
这是这两天以来,温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正视着顾凛川。
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屈辱。
当他亲眼看到对方这副几乎快要崩塌的样子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那份被他丢在一旁的诊断报告上,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背后,所代表的,是这样一种真实而又残酷的折磨。
温年原本在心里给自己预设过无数种可能。
他可能会看到对方的冷漠,可能会听到对方的嘲讽,甚至可能会再一次,被对方那高高在上的态度所激怒。
可他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坚持,那些刻意的冷战,在这样一种纯粹的、生理上的痛苦面前,显得有些……可笑,甚至……幼稚。
他什么都没说。
那些质问的话,那些发泄情绪的话,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己一直端在手中的那杯温水,朝着顾凛川的方向,递了过去。
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
却仿佛打破了两人之间那道已经凝固了两天的、坚冰一样的壁垒。
顾凛川的视线,缓缓地,从黑暗中移了回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那杯水,水杯上还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温热的雾气。
然后,他的目光,才顺着温年那只干净修长的手,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最终,重新落回到了温年的脸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探究,有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的,微弱的动摇。
他没有立刻去接。
两个人,就隔着一道半开的门,一个站在门外,一个倚在门内。
一个沉默地递着,另一个,沉默地看着。
时间,仿佛又一次,被拉长了。
最终,还是顾凛川先动了。
他抬起手,朝着那只水杯,伸了过去。
就在他接过水杯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了温年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那是一种……冰凉刺骨的触感。
明明房间里开着恒温的中央空调,可顾凛川的指尖,却凉得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寒冰,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温度。
那股寒意,顺着两人皮肤相触的地方,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就窜进了温年的身体里。
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轻轻颤了一下。
而顾凛川的反应,比他更甚。
在触碰到温年那带着正常体温的皮肤时,他整个身体,都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僵住了。
就连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也因为这意料之外的触碰,而骤然紧缩了一下。
他飞快地接过水杯,然后,像是要甩开什么瘟疫一样,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撤了回去。
整个过程,快得几乎只在眨眼之间。
温年看着自己那只还悬在半空中的、空着的手,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那冰冷得吓人的触感。
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轻轻地蛰了一下。
不疼。
就是有点……闷。
顾凛川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杯水。
温热的玻璃杯,将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冰冷的掌心里,那是一种陌生的、几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的暖意。
他沉默了很久,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用一种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也很涩。
像是从他那干涸的喉咙里,被强行挤出来的一样。
说完,他便端着那杯水,转身,似乎是想往房间里面走。
可他才刚迈出一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这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手中的那杯水,也因为他这个不稳的动作,而洒出来了一些,温热的水渍,溅落在他那苍白的手背上。
看着他这副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温年那颗刚刚才因为对方的触碰而变得有些异样和僵硬的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
去他的人道主义。
去他的冷战。
去他的尊严。
温年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仿佛是要将这两天里所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都随着这声叹息,给一并吐出去一样。
他往前迈了一步,走进了那片昏暗的房间。
然后,反手,将那扇还开着的门,轻轻地,带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外走廊里那唯一的一点光亮。
顾凛川听到了身后的关门声。
他扶着墙壁的身体,再一次,变得僵硬起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警惕:“你……”
他才刚说出一个字,剩下的话,便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从墙壁那冰冷的倒影里,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属于温年的手,正朝着他的方向,缓缓地,伸了过来。
在顾凛川那双写满了不敢置信的、骤然放大的瞳孔中。
温年伸出了自己的手,主动地、没有任何犹豫地、轻轻地,贴在了他那片被冷汗浸湿的、滚烫的额头上。
……
这是……治疗?
手掌下的皮肤,灼热得惊人。
那是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滚烫,与他刚刚触碰到的那冰冷刺骨的指尖,形成了无比鲜明而又诡异的对比。
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温年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皮下的血管,正在不安地、剧烈地搏动着。
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着他的掌心。
这是他第一次。
第一次,在没有被强迫、没有被交易、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情况下。
主动地,对顾凛川,进行“治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就在自己的手掌,完整地贴上对方额头的那一刻。
顾凛川那本来就因为难受而紧绷着的身体,瞬间,就僵成了一块石头。
连他那本来就有些粗重的呼吸,都仿佛在这一秒钟,彻底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