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顾凛川的世界,充满了晦暗的、令人窒息的秘密。
而门内,是温年自己的世界。一个被愤怒和屈辱彻底点燃,此刻只剩下一片狼藉和灰烬的狭小空间。
温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因过度的激动而脱力,缓缓地滑坐到了地上。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里,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着。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用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喉咙里那股即将冲破防线的哽咽。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屈辱,像最尖锐的冰锥,一下一下凿击着他的心脏。
“交易”这个词,更像一个附骨之蛆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地、狰狞地回响。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甚至那一瞬间不合时宜的心软……在对方眼里,都不过是商品在出售前,与买家进行的一场讨价还价。
只要价码足够高,什么都可以被收买。
包括他的人,他的时间,甚至……他的存在。
这个认知,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尊严。
……
接下来的两天,温年彻底将自己变成了一座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孤岛。
那扇紧锁的房门,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将这间临时征用作项目基地的顶层公寓,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了两个区域。
一个是属于温年的工作区和休息区。
另一个,是属于顾凛川的。
公寓里那原本还算融洽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又紧绷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压抑感。
温年几乎是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西郊项目的模型构建和数据分析中。
他每天第一个到达公共工作区,最后一个离开。
他可以和团队里的任何一个人进行专业、高效的沟通,甚至还能在讨论技术细节时,偶尔露出一个浅淡的、公式化的微笑。
可唯独面对顾凛川时,他便会瞬间收起自己所有的表情,变成一具没有感情的、只会执行指令的工作机器。
必要的项目交接,他会通过团队里的助理小陈来转达。
实在无法避免的当面沟通,他也只会用最简短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词语来回应。
“嗯。”
“可以。”
“知道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投向那个男人。
仿佛顾凛川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团……没有任何意义的空气。
餐桌上的气氛更是令人窒息。
长长的餐桌两端,坐着两个同样沉默的男人。
曾经,这里还会有一些零星的、关于工作的交谈。
而现在,只剩下刀叉碰撞在餐盘上时,发出的那些冰冷的、单调的金属刮擦声。
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团队里的其他同事,都不是傻子。
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两位负责人之间那几乎快要实质化的诡异气场。
一时间,人人自危。
大家在工作区里,连走路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好几个分贝,生怕一不小心,就引爆了这颗不知何时会被点燃的炸药。
助理小陈更是叫苦不迭。
他夹在这两尊大神中间,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要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提前掉光了。
温年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幼稚,也很不专业。
可他控制不住。
只要一看到顾凛川那张脸,他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天晚上,男人那双冷静得近乎于残忍的眼睛,和那句冰冷的“你可以当这是一种交易”。
然后,那股被死死压在心底的屈辱和怒火,便会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狠狠地烫一下他的神经。
让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都瞬间土崩瓦解。
他只能用这种最原始、也最伤人的方式,来武装自己,来守护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可怜的自尊。
……
这样的冷战,持续到了第二天深夜。
窗外,是这座城市沉睡后的宁静。
万籁俱寂,连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城市霓虹折射出的、微弱而迷离的光。
温年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模糊的光影,大脑像一团被搅乱了的毛线,纷乱而又找不到头绪。
这两天高强度的工作,早已让他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可他的精神,却依旧像一根被绷紧了的琴弦,亢奋地、固执地,拒绝进入休息状态。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试图用这种物理上的压迫,来强迫自己入睡。
可结果,却是徒劳。
那场对峙的画面,那些伤人的话语,还有那几张写满了专业术语的诊断报告……
这些东西,就像不受控制的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重度焦虑伴随惊恐发作。”
“长期性失眠。”
“药物依赖及戒断反应……”
那些冰冷的、印刷出来的铅字,此刻却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温年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换了个姿势。
他强迫自己去想那些复杂的建筑模型,去想那些枯燥的数据参数,想用这些理性的东西,来驱散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性的情绪。
就在这时。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深夜里。
一阵奇怪的、压抑着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隔壁的墙壁那边,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
温年的所有动作,都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他的呼吸,也下意识地屏住。
隔壁,是顾凛川的房间。
那声音很轻,很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刻意捂住了一样。
一开始,温年还以为是自己因为精神紧张而出现了幻听。
他侧耳,一动不动地,仔细分辨着。
“呕……”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住的、痛苦的干呕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是从喉咙的最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一样。
每一次,都伴随着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喘息。
仿佛那个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给活生生地从身体里呕出来一样。
温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猛地一下子揪紧了。
疼得他连呼吸,都跟着停滞了一瞬。
是了。
戒断反应。
那份诊断报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几个字。
因为突然停掉了长期服用的安眠类药物,身体和神经系统所产生的剧烈反抗。
头痛,恶心,心悸……
再加上长期失眠的不断加剧……
他的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就闪过了顾凛川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无法想象,那个总是以一副强大、冷静、掌控一切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男人,此刻,正在那片只有一墙之隔的黑暗里,独自一人,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那份被他刻意遗忘在办公室角落里的诊断报告,此刻又一次,以一种无比清晰的、刺眼的方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温年猛地翻过身,拉起被子,将自己的头,给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
他不想听。
也不想管。
他活该。
他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他自找的,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自己凭什么要去同情他?凭什么要为了他而心软?
就凭他那几句轻飘飘的“交易”吗?
温年用被子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这些话。
他想逼自己冷下心肠,想逼自己对隔壁那折磨人的声音,充耳不闻。
可是……
他做不到。
那压抑的、痛苦的干呕声,就像是一种拥有穿透力的魔音。
它轻易地就穿透了厚实的墙壁,穿透了柔软的被子,固执地、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然后,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在他那颗早已乱成一团的心上。
烦躁。
焦虑。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担忧。
这些情绪让他坐立难安。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对于温年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最终,隔壁那折磨人的声音,渐渐地停歇了。
一切,又重新回归到了那种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可是,这一次的寂静,却比之前的声音,更让温年感到心慌。
一个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心底里冒了出来。
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会不会……就这么,晕过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再也无法被压下去了。
它像一根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就缠绕住了温年的整个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紧到让他感觉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了起来。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躺着。
“砰”的一声。
温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被子因为他这个剧烈的动作,而从身上滑落到了腰间。
他坐在黑暗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着,像一架失控的鼓点,擂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去?
还是不去?
两个小人,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打着架。
一个说:去看看吧,万一真的出事了呢?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另一个却在尖叫:不能去!你忘了他有多过分吗?你忘了他把你当成什么了吗?你现在过去,不就等于是在向他低头认输吗?
温年用手,死死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被这种矛盾的情绪给撕裂了。
一分钟。
两分钟。
……
五分钟。
墙上的时钟,在黑暗中,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微的走动声。
那声音,在温年听来,却像是末日来临前的倒计时。
十分钟。
整整十分钟过去了。
隔壁,依旧是那种死一般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最终。
温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掀开被子,赤着脚,走下了床。
冰冷的地板,让他的脚底激起一阵寒意,那股凉意顺着他的脚踝,一路向上,直窜进他的心里,却反而让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没有开灯。
只是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摸索着走到了外面的客厅。
他先是走到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那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的嗓子,舒服了一些。
然后,他又重新拿起水壶,接了水,烧开,再兑上一些凉白开,调成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温水。
整个过程,他都像一个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动作机械而又麻木。
他端着那杯温水,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扇他这两天里,刻意回避了无数次的房门前。
顾凛川的房门。
门缝下,没有透出丝毫的光亮。
里面,依旧是一片死寂。
温年站在门口,再一次,陷入了犹豫。
他端着水杯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温热的玻璃杯壁,将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传递给他,却无法温暖他那颗冰冷而又慌乱的心。
他只是去送杯水而已。
对,只是去送杯水。
确认一下他还活着。
然后就走。
这不代表原谅,也不代表妥协。
这只是……出于最基本的人道主义。
温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他缓缓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在空中,微微地颤抖着,停顿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终,还是朝着那扇冰冷的门板,慢慢地,靠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