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在了这片昏暗而又逼仄的空间里。
掌心下的热度,依旧惊人。
那股病态的灼热,正源源不断地,透过薄薄的皮肤,一丝不漏地传递到温年的神经末梢。
而那皮下血管一下下有力的搏动,也依旧清晰可闻,像一面被蒙在水下的小鼓,沉闷地,固执地,敲击着他的掌心。
提醒着他,这个在他面前一向强大到无坚不摧的男人,此刻正处在一种怎样脆弱的失控状态中。
空气里,除了那股若有似无的酸腐气味,还多了一丝顾凛川身上独有的、冷冽的木质香气。
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此刻因为主人的失序而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矛盾而又颓败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刻的狼狈。
温年能感觉到,顾凛川彻底怔住了。
他就那样靠着墙,高大的身躯僵硬得如同一尊被瞬间凝固的雕像。
从温年手掌贴上去的那一刻起,他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就连那双布满了骇人血丝的眼睛,也只是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温年。
那眼神,太过于复杂。
也太过于……滚烫。
里面翻涌着太多温年看不懂,也不敢去看懂的情绪。
有震惊,有不敢置信,还有一种……像是溺水之人,在即将沉没的最后一刻,猛地抓住了一块浮木时,眼中所迸发出的那种,带着毁灭气息的、孤注一掷的狂喜。
那样的眼神,太过**,太过具有侵略性。
看得温年心脏一阵紧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垂下了眼眸,狼狈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他的目光,只能落在顾凛川那件皱巴巴的真丝睡袍上,落在对方那因为紧绷而微微凸起的喉结上。
他不敢去看顾凛川的表情。
他怕自己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更多让自己心慌意乱的东西。
温年低着头,长而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而已。
他告诉自己,这跟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交易,没有强迫,更没有那些令人难堪的附加条件。
这只是……一次纯粹的、出于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的援手。
看在他病得这么可怜的份上。
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在自己面前永远强势霸道的顾凛川,那个用合约和金钱将他牢牢捆在身边,用冷漠和嘲讽筑起高墙的男人,此刻,就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脆弱的病人而已。
他脸色惨白,浑身冷汗,连站都站不稳,甚至连呼吸里,都带着痛苦的颤音。
他身上所有坚硬的、带刺的外壳,都已经被病痛给无情地敲碎了。
露出来的,是温年从未见过的、柔软而不堪一击的内里。
这样的顾凛川,让他……无法再硬起心肠去对抗。
温年不得不对自己承认。
在这样一个脆弱的、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展现在他面前的顾凛川面前,他之前所竖起的所有防备,他心里积压的所有愤怒和怨恨,都像是被投入暖阳的冰雪,在这一刻,悄无声息地,土崩瓦解了。
他心软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让他贴着对方额头的那只手,都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而就是这么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立刻被对方给捕捉到了。
始终僵持不动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温年感觉到,顾凛川那双一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轻轻地,眨了一下。
然后,他那一直紧绷着的、靠在墙壁上的身体,也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下来。
就好像,温年掌心传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属于正常人的体温,真的变成了一种可以抚平他脑中所有尖锐刺痛的良药。
他不再是紧绷着身体,用全身的力气去对抗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而是开始……贪婪地,依赖地,去感受着那份来之不易的、能够让他获得片刻喘息的清凉与安宁。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依旧在持续着。
但气氛,却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之前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的对峙感,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几分诡异和暧昧的静谧。
温年能清晰地听到,顾凛川那原本粗重而又紊乱的呼吸声,正在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虽然依旧带着病态的虚弱,但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痛苦的、压抑的喘息。
变得绵长,而又平稳。
他似乎……真的好受了一些。
意识到这一点,温年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也跟着,稍稍地,落下了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到底在对方的额头上贴了多久。
一分钟,还是五分钟?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开始变得有些酸麻了。
掌心下那滚烫的温度,似乎也比最开始的时候,稍微降下去了一点点。
他想,应该……可以了吧?
这个念头一起,温年便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的手,给收回来。
毕竟,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亲密的姿势,对于他们两个此刻的关系来说,实在是太过界了。
每多停留一秒,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坐立难安的局促。
然而,他的手才刚刚动了一下。
对方,却比他先一步,有了动作。
就在温年准备抽回手的那一刹那。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给轻轻地握住了。
那只手,和之前在门口触碰到时的感觉一样,依旧是冰凉的,甚至因为出了太多冷汗而带着一丝潮湿的黏腻。
可这一次,那股凉意,却没有再让温年感到惊诧和不适。
顾凛川握着他的力道,其实并不大。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虚弱的。
但就是那样一种轻柔的、不带任何强迫意味的力道,却偏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默的挽留。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
只是用他那冰凉的指腹,轻轻地,覆在了温年温热的手腕上。
然后,阻止了他后退的动作。
再然后,他像是怕温年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样,又用了一点点的力气,将温年那只已经微微离开他额头的手掌,重新,引导着,贴了回去。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可他所有的动作,都已经将他的意图,表达得清清楚楚。
——别走。
——再待一会儿。
温年抬眸,撞进了对方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似乎因为痛苦的缓解而消退了一些,不再是刚才那副骇人的模样。
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倒映着他此刻有些怔愣的、小小的身影。
里面没有了刚才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狂热的光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恳求。
像一只在狂风暴雨中迷失了方向、浑身湿透了的巨兽,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躲避风雨的山洞时,所露出的那种,带着点可怜兮兮的、小心翼翼的依赖。
温年这次,没有再挣扎。
他所有的抗拒,所有的退意,都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再一次,溃不成军。
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现在真的强行把手抽回来,那么眼前这个男人,可能会当着他的面,再一次,轰然倒塌下去。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任由顾凛川用那样一种虚弱而又固执的姿势,握着他的手腕。
也任由自己的掌心,继续严丝合缝地,贴在对方依旧滚烫的额头上。
用自己的体温,去一点点地,安抚着对方身体里那头正在横冲直撞的猛兽。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
在这间没有开灯的、昏暗的房间里。
两个人,以一种极其亲密而又诡异的姿势,无声地对峙着。
或者说,是无声地……纠缠着。
那道曾经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关于“交易”、关于“合约”、关于“利用”的,冰冷而又清晰的界线。
就在这无声的沉默中,在这带着乞求的触碰中,被彻底地,打破了。
变得模糊不清。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温年不知道自己到底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多久。
他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开始发麻了。
而顾凛川,也终于不再只是单纯地靠着墙。
他似乎是真的没什么力气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开始若有若无地,朝着温年的方向,倾斜了过来。
温年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就喷洒在自己的颈侧。
温热的,带着一点点潮湿的气息。
一下,一下,规律地,吹拂着他敏感到过分的皮肤。
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的痒意。
他甚至能闻到,顾凛川发间那股清冽的、属于沐浴露的香气。
这个距离,太近了。
近到,温年只要一偏头,嘴唇就能擦过对方的脸颊。
近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里那颗正在逐渐恢复平稳的心跳声。
温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的肩膀,想要拉开一点点距离。
可他才刚一动,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个极其沙哑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别动……”
顾凛川的声音,很低,很轻,还带着一丝病中的虚弱和含糊。
听上去,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清冷而又带着压迫感的声线,反而……带上了一点撒娇似的鼻音。
他说完,似乎是怕温年真的会推开他,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一点点。
然后,将自己的头,更深地,埋进了温年的肩窝里。
温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顾凛川那带着冷汗的、微凉的额发,正轻轻地,扫过他颈侧的皮肤。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触感。
像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在他的心上,来回地,搔刮着。
痒得他连心脏,都跟着漏跳了半拍。
“我……”
温年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想说,你太重了。
想说,你能不能先站好。
可是,当他感觉到对方那依旧有些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着的身体时,所有拒绝的话,就又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僵硬着身体,任由对方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大型犬一样,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温年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觉得自己此刻,不像是在“治疗”一个病人。
更像是在……安抚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靠在他身上的男人,呼吸变得越来越绵长,越来越平稳。
温年甚至能感觉到,顾凛川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也正在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似乎是……睡着了?
温年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叫了一声。
“……顾凛川?”
没有回应。
回答他的,只有对方那均匀而又平稳的呼吸声。
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温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中抽出来。
然后,再把他扶到床上去。
总不能让他就这么靠着墙,站着睡一夜。
然而,就在他的手腕,即将要挣脱对方桎梏的那一刻。
那只原本已经放松了力道的手,却再一次,猛地收紧了!
“!”
温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就想抬头去看。
可还不等他看清楚对方的表情。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就猛地将他整个人,都往后一拽!
“啊——”
温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后背便重重地,撞上了一片冰冷的墙壁。
紧接着,一个高大的、带着灼人热气的身影,便铺天盖地地,将他整个人,都给笼罩了起来。
温年的眼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骤然睁大。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被顾凛川,以一种绝对强势的、不留一丝缝隙的姿态,死死地,抵在了墙壁和他滚烫的胸膛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