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冰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办公室里那盏昏黄的灯,将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幅充满了无声挣扎的抽象画,诡异地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
温年依旧死死地抓着顾凛川的衣角。
那片昂贵的、手工定制的面料,此刻已经被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指,捏出了几道凌乱的褶皱。
可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顾凛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固执地,又带着一丝近乎于卑微的祈求,等待着一个答案。
他希望那个答案,是否定的。
他希望这个男人能告诉他,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荒唐的、病态的玩笑。
这样,他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愤怒,理直气壮地憎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迷失在茫茫大雾里的旅人,脚下是松软的、随时可能坍塌的地面,心中是翻江倒海般的、无法言喻的酸涩与混乱。
顾凛川就那么垂着眼,沉默地,看着温年。
看着他那双因为蓄满了水汽而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脆弱的眼睛。
看着他那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嘴唇。
也看着他那只……紧紧抓着自己衣角不放的、正在剧烈颤抖着的手。
那只手很凉。
凉得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
可那份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的时候,却像一团灼热的、足以燎原的火种,烫得顾凛川的心脏,都跟着猛地一缩。
他看到青年眼中的动摇和混乱,看到那份尚未成形的同情,和他心底深处巨大的挣扎。
那一瞬间,一种强烈的、近乎于本能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攫住了顾凛川的喉咙。
他怕。
他怕下一秒,温年就会松开手。
他怕下一秒,这个唯一能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人,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他而去。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顾凛川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里。
不。
不能让他走。
绝对不能。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藤蔓一般,瞬间就缠绕住了他的所有理智。
几乎是在温年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顾凛川猛地反手,一把扣住了温年那纤细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大得几乎要将那脆弱的腕骨给生生捏碎。
“啊……”
温年吃痛地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抽回来。
可男人的手,却像一把烧红了的铁钳,牢牢地禁锢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便拉着他,将他整个人都狠狠地朝着墙边的方向推去。
“砰”的一声闷响。
温年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那冰冷的墙壁上。
撞得他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一个高大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身影,便紧跟着欺身而上。
顾凛川的双手,撑在了他身体两侧的墙壁上。
两条修长的手臂,像两道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温年整个人都死死地困在了他和墙壁之间那一方狭小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这个姿势,充满了不容逃避的侵略性和占有欲。
那股熟悉的、清冷的雪松气息,再一次铺天盖地地将温年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那气息里,还夹杂着一丝因情绪失控而变得格外浓烈的、近乎于疯狂的偏执。
温年的心跳,在一瞬间,彻底乱了节奏。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却又危险的脸,身体因为本能的恐惧而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你……你要干什么?”
顾凛川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微微低下头,将两个人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
近到温年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正翻涌着两簇幽暗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给吸进去的火焰。
他压低了声音,那喑哑的、带着磁性的嗓音,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丝近乎于蛊惑的、致命的诱哄。
“你可以不接受。”
他灼热的呼吸,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喷洒在温年那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阵阵细小的、战栗的电流。
“但是……”
“……在西郊那个项目结束之前,你不能离开。”
……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判决。
将温年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丝几乎要泛滥成灾的同情,给瞬间冻结了。
他的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而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他有点跟不上这个男人的思路了。
上一秒,他还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脆弱地向自己发出求救。
可为什么下一秒,他又变回了那个专横的、霸道的、不容任何人反抗的暴君?
温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反复戏耍的傻子。
他胸口那股被压抑下去的怒火,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噌噌”往上冒。
“凭什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顾凛川,你凭什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们的合同里可没写这一条!”
“合同可以改。”顾凛川的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带丝毫情绪的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违约金,也可以加倍。”
“你……!”
温年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无赖嘴脸给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涨得通红,“你这是强人所难!”
“是吗?”
顾凛-川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低,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羽毛,轻轻地,划过温年那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缓缓地,垂下了眼眸。
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细密的小刷子,将他眼底所有翻涌的、复杂的情绪,都严严实实地遮盖了下去。
当他再抬起眼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脆弱和偏执,重新被那种温年所熟悉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的冷静所取代。
他看着温年,看着他那双因为愤怒而烧得通红的眼睛,语气,也恢复了几分属于商人本色的、绝对的理智与淡漠。
“你也可以当这是一种交易。”
……
“什么?”
温年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顾凛川却像是没有看到他脸上那错愕的表情一样,依旧用那种冷静到近乎于残忍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他将那些条件,像一件件明码标价的商品一样,冷静地,清晰地,摆在了温年的面前。
“作为回报……”
“西郊这个项目最终利润的最高分红。”
“顾氏未来所有同类型项目,你和你的团队,都拥有第一优先合作权。”
“甚至……”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就那么一眨不眨地,锁着温年。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
“只要我给得起。”
交易。
回报。
条件。
这些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词语,像一把把最锋利的、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一刀一刀,扎在了温年那颗本就混乱不堪的心上。
而那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更是像一根最粗最长的钢针,带着无与伦比的、尖锐的刺痛感,狠狠地,扎穿了他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自尊。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他刚才控制不住地同情心泛滥,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的时候……
在对方的眼里,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可以明码标价的,冰冷的买卖。
他是什么?
他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在这个男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可以用来缓解病痛的“工具”。
一个可以用来进行“交易”的,“商品”。
只要价码合适,就可以被随意地……买断。
这个认知,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也浇灭了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可笑的动摇和同情。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就淹没了他的所有理智。
温年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眶,在一瞬间,就红了。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愤怒。
一种尊严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碾碎在脚下的,极致的愤怒。
他的身体,开始因为这种极致的屈辱,而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心脏,像是被人用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狠狠地凌迟着,痛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顾凛川看着温年那双瞬间就红透了的眼睛,心脏猛地一窒。
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心下意识地就紧紧地蹙了起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骤然响起。
温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竟然一把就推开了那个禁锢着他的、如同山岳一般沉重的男人。
顾凛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推得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他站稳身形,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错愕表情。
可温年,却已经没有再去看他了。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疯狂地涌向了大脑。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静,都在这一刻,被那股滔天的屈辱感,给烧得一干二净。
他用尽了自己全身所有的力气,朝着那个依旧处于错愕中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吼出了那句话。
“我不是商品!!!”
那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变得尖锐、破碎,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的哭腔。
吼完这一句之后,温年便像是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一般。
他没有再多看那个男人一眼,也没有再去管地上那些散落的、刺眼的报告。
他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的、惊慌失措的小兽,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仓皇地跑了回去。
“砰——!”
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甩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轰然炸响。
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重重地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了清脆的、落锁的声音。
它将那个依旧站在原地,一脸错愕的男人,和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真相,一同,狠狠地,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