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迎峰的风凉话语气极清淡,譬如在说今天天气好。
我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任组长啊,他工作能力一流,人情套路……也算略懂,年轻有为,特别幽默。以后能提拔就先提拔他吧,别怕把他升成孙守正那样只用做决定的领导就没人干活了,那孙经理还只会给公司丢脸呢。”
徐迎峰扫了我一眼,回头便走,“是么。我当是色令智昏呢。他和你上学时候‘粉丝来信’里出的那位文豪男同学,看起来是一个类型。”
粉丝来信是徐迎峰对我青春少年时收过的情书的一种唤法罢了。我当年曾嫌这个东西放课桌里挡手兼磕手,从来大都带回家清空给学校留空,与徐迎峰也时常品评赏看,互换意见,算是一种创新发展。现如今我年纪有了,不说已长成好歹也将要长成个人了,他一派不怎么私下去管我的作风却微不如从前。
我默不作声。将这一点好管闲事的毛病留到上车前奉还徐迎峰:“你朋友的侄儿辈都结婚了,你要结婚了吗?”
徐迎峰半边身子刚进车里,听这句话却将整个人又退了回来。“啊?”目光澄透,带着点复杂,有些像,俗话所说的云里雾里,“我……我没要结婚啊怎么了?”
“哦,”我一胳膊肘子支在车顶上,两眼笑眯眯地直视漆黑的双瞳,“那你有女朋友吗?”徐迎峰的神情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诡异,像没觉得受管一样,就是有点无奈。
“……也没有。”
我敲敲太阳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诚成集团评个团草徐总肯定是断层第一,这是怎么了最近这么不被人待见了……甚憾之。那没办法我坐前头了啊,不然后排坐了显得你像司机。”说完开门闪进去,剩下徐迎峰靠着门无语地拍了拍车顶。
宝格丽接待的婚宴处处皆讲究,签到合影按桌上的指示牌儿找位置坐都有个排场在里头。新郎倌儿的姑父也就是徐迎峰的老同学,我称其一声师兄也是应该的祁海棠祁叔叔眼都笑眯了,用酒杯招呼徐迎峰,“师弟啊,老规矩,来晚的自罚三杯。”徐迎峰替我拉开椅子,挨着我坐,转头向祁师兄以及祁师兄的老婆舒明婶婶笑吟吟道:“免了啊,开车来的。”
舒明婶婶几日不见,风采依然,圆场更打得与别时不同,“迎峰不喝就不喝吧,声声那个车技也不是很能代劳的样子,对啦声声,男朋友,从武夷山回来找怎么样了?”
我只好僵硬地干笑道:“咳,这个……男朋友哪是说找就能找着的么……等过段,过段时间……”徐迎峰悠悠递了手中酒杯,我接过,抬手举了举,“啊,是……舒明婶婶祁叔叔,不如咱们照规矩来吧……不好意思的话先不说了,峰叔这这这三杯酒我来代喝,祝您二位百年好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有发现地从杯子上挪开眼看了“峰叔”一眼,徐迎峰就这么一杯连着一杯地端了葡萄汁送过来,看我察到了酒不是酒,倚在椅背上一只手滑着另一只袖子里的手腕,矜持地点了下头。
我端起另一杯,舒明婶婶脸上似笑非笑,津津有味地看我和徐迎峰:“声声就不祝迎峰点什么么?”
这眼神我熟悉得很,大家前几天到武夷山烧香一起玩了时,徐迎峰挚友中比如祁师兄这般的都拖家带口,就徐迎峰一个孤寡着来的,一条长街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我被青石铺的走道绊了个踉跄,徐迎峰下意识伸手来接,舒明婶婶眼光至多也就比此时的兴奋而热烈收敛了一点,“声声这回回来了还走吗?在国外的约会对象有没有发展着发展着成男朋友了的?长大了迎峰是要多操不少心啊。”
长辈问话我当然开心应承。“除了线上汇报最后一学期没其他课程了,先住着看看,毕业前呆久了烦得慌还是回去的好。约会那些男的清一色开口就是美联储、一年一个mil、今晚怎么安排可以喝冰的吧……我都养成早退的好品德了,不堪提不堪提。”舒明婶婶再望着徐迎峰露牙笑了笑,回头向我道:“各有各的缘分,正是他们和你不够缘分,可见知根知底再好不过了。下个礼拜让迎峰带你来参加……提起我那大侄子就头大,他小子连大胖侄孙女都给我弄出来了现在才办婚礼,声声是该为自己早做打算。”手轻轻往我肩头上一搁,转过身施施然走了。
那天人群分散,五十来岁的挽了胳膊在拍照,三十来岁的吆喝十来岁的别乱跑,徐迎峰走得不慢也不快,恰正刚好在我身旁。我心中像被一把提了起来,还只能没话找话地道:“诚成这么大的公司优质单身男应该不少罢,徐总帮我介绍几个?”
徐迎峰将手重新揣回风衣口袋里,戴一副墨镜转头看路边各色小摊:“要几个。”我说:“先来一个看看。”
“要什么样的,”徐迎峰面无表情地瞧我。“能生大胖侄孙女的?”
乌云拢聚,天色陡暗,我一面走,一面望着徐迎峰卷起伞:“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小孩儿。”头一歪,用伞抵着下巴笑了,“……那也得要身体好的吧。”
徐迎峰没言语就往前走,脸色依旧不好琢磨。那么我便不琢磨,没多想就道:“怎么,没有嘛?”“没有。”
我皱起眉头,上下看了看他,拿伞柄在他肩上一敲,恍然叹道:“喔……徐总身体也不行喽?”叹完了就将伞塞到他手里,一股风地跑了。
徐迎峰一向胸襟宽阔,从不记仇,上香时却四平八稳近到我身边,目不斜视,“什么叫我身体不行。”
佛门重地我也懒得在这种事上再多费工夫刺他,随口应付道:“嘘,你看人家别的人都不说话。”他偏偏在不断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行不行。”
“那你就行嘛。”“你……”
“你什么你,你又不喜欢我。”“你怎么知道我不……”
“小庙神佛多,”金刚怒目之下我老神在在打断他,“说话要问心无愧的。你不是不会像我要的那样爱我吗叔叔,再开玩笑我可要当真了。”
缺德亦是无奈,隔了这一星期遥遥想起,要是我在眼下的当儿就健康问题慎重诚恳地再祝他一摊,可真的会让他给我烦得了不得。端起酒杯送到口边,再又放下,望望今天依旧是这么自己过来的孤家寡人:“徐总,祝你早日脱单。”
漆黑的双眼看了我半天,点了点头:“谢谢。”也举起了杯子,杯中酒澈如泉,不是白水,他却把酒杯送到了嘴边。
这一送,车就怎样也开不得了。席罢徐迎峰在酒店的花坛旁坐着抽烟,耷拉着头,只听我脚步声渐渐走近,用手抹了抹他旁边的位置:“委屈你跟我坐这儿等会儿代驾。”我没坐的工夫,来回走动搓手:“结婚比工作难多了。吉利话也真难说,你给司机放假就放假自己开车为什么喝酒呀,先头劝酒你不喝我敬你你喝了是给我面子还是上眼药啊……再说我好端端这里站着呢你叫什么代驾?徐迎峰?徐迎峰……我跟你说话,有没有在听啊!”
“所以你就祝我早日脱单?”
他将抽了一半的烟按灭,抬眼看我。“冷吧?走吧,上车。”
我们一道在车里呆了十多分钟,十多分钟里头他拿西装外套将我一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等他身上的烟味儿散了,再没说什么。徐迎峰这几年不曾再抽烟过,没想到被我的一句话刺激得很深,我心中有种功成的酸楚的舒畅。实际他早日不早日脱单有什么关系,多的是喜欢了徐副总的人,他想找一个来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到了第二天上午上班,便是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寻些事情风凉风凉徐迎峰找个乐儿,先就听说他出差去了。我就寂寞地独自去会会廖副总还他昨天加塞洗好的西装,在廖副总指点我等他的楼下大堂碰见了真的心里放过徐迎峰的人之一,关解意。
当时廖云深虎口掐住纸袋象征性地瞧了一眼那袋儿,长臂一伸顺着西装捋下去,一面告诉我他本是在这里等人。“叶声这么快给我送过来了,但你借我的那件……”嘴角吊起一丝笑,状似歉然地摇了摇头,“我最近实在太忙。”我心说是,原本就不担心这个,廖副总您穿过徐总怎么着都不会穿了的。随即微笑,先向廖云深微笑,再向廖云深身后随着的任平生微笑,待张口时,正前方传来一个人声,“隋风。”
声音不大,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清楚明白。我抬起头,先有姓然后有名,其实我这个名字起的时候爹妈还恩爱,离婚后除徐迎峰之外,一向再没人晓得也没谁会喊,不知怎的关小姐就晓得了它,一回两回这样称呼我。眼前的人如鲜花甘泉,像一幅无限风华的画,刑柯一次当着我的面品评说:“大小姐你黑发关大小姐白金发,你长发关大小姐中长发,你开扇她平扇,你冷白皮她暖白皮,哪里像?哪里都不像。照我的意思要是想学做徐总身边那一款,还是先把双眼皮做成平扇……”这时再看了关解意把头发染成一个何首乌,两只眼各含了一个开扇,我愣了。
于是又客气地露了半分笑。先见廖云深伸出手来同关解意握了一下,“小关董,幸会。”再眼看着廖副总空着的一只手拍我肩头,“介绍一下,这位关大小姐是星原集团接班人,关董事长的爱女。我记得,徐总来诚成之前就是在星原高就,叶声小关董你们,应该熟啊?是不是啊,小关董?”
小关董事长扬起下巴盯着我笑得败絮尽现:“隋……叶声,这样巧。你毕业实习,徐迎峰给你夹缝儿塞诚成来了?”
我至此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天上午廖云深接了我的西装就是徐迎峰的西装却没有打听的意思。关解意可不正是帮助廖副总了解徐迎峰同我的破事情最上上的人选。怕就怕,他两人就这么着凑到一处了,今天先挤兑了我,等徐迎峰回来了再来合纵连横这一出,晾得徐副总这根星原集团以前的中流砥柱里外不是人。
大家对面站着,我心里闹着,脸上撑着,便如同三年前我回应公馆取徐迎峰的平板来用,临走的时候不幸门铃声响,关解意还未等我开口相邀便就一步跨进门槛,在客厅回身道:“叶声,还记得我吗?”
虽之前见过,但从那时开始,关大小姐才算真的惹我烦了。
“当然,关经理是我认得的人里最没礼貌的一个。”
关解意正笑得似模似样,没想着我来这一句,脸色理所当然的难看:“记得更好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像迎峰一样把你视为己出的。”
我听着视为己出四个字就知道一定要和关大小姐对起来了,于是拨通徐迎峰的电话锁上门,盯着关解意听她继续。关解意上上下下地看:“迎峰的房间是哪一间,我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要添置。”
我问:“徐迎峰要娶你?”
关解意对着墙上挂的我的一张巨幅公式照愣上一时,转过身,再愣上一时:“那个……这一两年,会的。呃,你这个海报就直接摆客厅什么的,也有些不妥,这里毕竟是徐迎峰的家。”
我说:“那你来早了。他这儿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我的照片,主卧有张比这更大的,你喜欢我可以领你看看。但是在此之前,你应该先问问徐迎峰答应过我什么。”手一按电话的免提键,“是吧,徐总?”
“对不起。”徐迎峰电话那头态度分外端正,“现在回来处理。”
关解意的反应是傻了一傻,待要逃之夭夭忽觉门开不了那小样儿可爱更不消说,我乐了,“关经理先别忙着走,一起等他回来啊。这电子反锁从外面指纹密码刷卡都打不开,你最好是指望徐迎峰带了钥匙。”关大小姐怒目站了一会儿,恨恨转头坐了,坐时将包儿往茶几上一丢:“你当自己是徐迎峰的谁了,隋风?”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我猛抬头道:“你……”被关解意迎头一句话截住,“虽然徐迎峰带着你,一是出于某种道德,二是出于某种应付,出于……对挡箭牌的需要。毕竟生意场,讲家里有个孩子等强过有个妻子管。但这么多年待你也着实不赖,你不该拦着他的道对不对。难道他离开星原,从正职的徐总换到诚成做副总,就很好么?”
对于这种说法,我只能讲我只知道一,从没听过二。初一听,蓦然被麻僵了,等回过味儿来,嘴角才又扬回刚才的弧度,装无所谓。
万幸徐迎峰过不多少时候就过来了,关大小姐就这样看着门被人从外面一点点打开,声音都含着颤抖:“徐……迎峰……”不算装,我确实欺负她了。
徐迎峰将双眼定在我脸上片刻,甚是和气地道:“关经理,楼上请吧。”话还是和关解意说的。
“不许,”我将手指在沙发扶手上一敲,换个姿势继续悠然观之,“在这儿说。”
徐迎峰侧身瞧过来,“那你去书房拿,抽屉里有个文件袋。”让徐副总呼来喝去做工使唤的我是头一回,使唤了就使唤了,无需太多计较。索性我就很厚道地上楼一趟,再将东西递到他手中。他转头向关解意道:“关经理,我知道你父亲出于历练你导致你钱不够花,这些钱我是可以借给你,但我已经离开星原,不想跟星原还有剪不断不必要的牵扯,抱歉。这些资料你拿去找集团里对应的人,可能他们会愿意为了买断支付一点代价。家里小孩在外面上学不常在家,你第一次登门,吓到她了。”
关解意抓住他的右衣袖:“她哪里有一点被我吓到了,她……”听得我嘴角向上扬了一分。徐迎峰从关大小姐手中挣扎出一只袖子,忍不住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我幸灾乐祸地对徐迎峰咧嘴,“看我干嘛?人跟你说话呢!迎峰!”
关解意顿时转身怒吼:“闭嘴!你有什么斤两觉得自己可以左右徐迎峰的感情?真算起来你们两个半毛钱关系都——”
徐迎峰伸文件袋截住关解意话头道:“事实上……她可以。”向茶几处走了一步,“关经理越界了,包拿走,请吧。”
等该走的先走了,留下敞开的大门与徐迎峰两道高深莫测饱含深意的目光。徐迎峰关门点题:“实在不好意思,可能前员工信息库里扒出来的我住址,吃饭去吧?座都订好了。”
俊模样看得我心火熊熊:“洗好了被人碰过的手再和我说话。”你说这个人,偏偏这时候话里还带着笑道,“好,现在去。”
我看着徐迎峰转身往公卫去的背影,一瞬间想想关解意说的也很道理。我是徐迎峰的挡箭牌,别的什么也不是。然后徐迎峰去洗了片刻的功夫又折回来,将手伸到我鼻子底下晃了晃:“满意了?”我答非所问,学关解意喊他最后两个字,“人还没杀回来什么情况还不一定就把座儿给订了,彻底送走关大小姐这尊大神别就是迎峰早想要了的效果罢,迎峰也满意了?”
然后他便点点头又笑着微微摇头道:“我最满意你。”
这件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那时我和徐迎峰正是如今我和关解意这般的对面相望。
我含笑点了个头:“小关董,你却不巧。要不是不知道你今天要来,都以为徐迎峰今天出差是为了躲你。还好还好,当真只是缘分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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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