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找着我的时候我正蹲在楼梯间里叹气。我看他不敢离我远也不敢离我近,就那么站着,略一点头,忍不住好笑:“昨天抓人睡觉今天抓人旷工,这,我确实没什么可辩白的。不过任组长,”我抬起眼,直直地望着他,“一次两次当该同行的时候你都推说有事让我先去,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大坐电梯的?”
任组长的口气自然得我浑身不自在:“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停车场,你少下了一层,去找负三的时候没坐电梯。我知道的可其实不止这些。小关董已经走了,守正总因为昨天的事情被叫到会上念检讨。所以现在旷工也没关系。你要不要,听我说一说或者和我说一说?”
他说的话我都记得,说得总这么有意思,我喜欢。“哦?任组长的眼利成这样,至今还是组长,在你们诚成指定是别人藏拙你故意露怯来着吧?说说看,你的不止这些里,还有什么。”
任平生慢慢走上台阶:“我知道声声,喜欢徐总。”
如此这般,我从徐总那里昨天开始喜欢任平生,从今任组长这里我亦有心向徐迎峰。爸的,怎么没听他俩说过他们中的哪个多么喜欢过我?我忍不住伸手,击掌两声:“精彩,精彩。我相信小关董今天来廖总这里指定把她知道的都跟他掏了个干净,那么我不介意告诉任组长你,徐迎峰和我的关系。”
“其实我俩中间绕了好几道弯,我母亲的继父,应该说,前继父,是徐迎峰的亲生父亲。所以徐迎峰,是我过了期的便宜舅舅。”
我侧首看任平生,任平生在台阶上一边坐下一边道:“那你和徐总现在都姓徐,刚才在大厅小关董又叫你……隋风,是因为,你外婆和徐总父亲离婚前你母亲跟了徐总父亲的姓,然后你又改跟了你母亲姓吗?可……”
我摆手道:“没那么复杂,就是我外婆连续找了两个姓徐的老头又连续离了两次婚而已。徐松鹤……就是我妈,她本来就姓徐。她和她的现任,也就是十多年前还没倒台时候的今九集团二把手黄大年,在今九临倒台以前移民了。徐迎峰,徐迎峰是个人才,金融计算机外语情报处理人员管理都很擅长的那种体验派,以前在今九干总裁办主任,后来到星原集团干总裁,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的就在徐松鹤走之后带上了我,从前我老当是徐松鹤能跟黄大年走到一起,多多少少他这个算不上弟弟的弟弟徐主任脱不开关系,我以为他过意不去。到后面我上大三的那年关解意和我说,徐迎峰,他主要想要个孩子。用不着别人生就能在名利场谈笑间挡掉不少麻烦事的,孩子罢了。跟他的显赫声名般配,给他的游戏人生镀金。”
所以我才更感慨,十年修得同船渡,我过往的十年够缘分和徐迎峰坐同一条船,要不是船不识相遇着关大小姐这等的风浪时迎着走了沉了,还不知道我在徐迎峰的心里,从来也只能那样。不过没了他对我这么个挡箭牌的需要,他已经是如此的人品,我又能混成怎样的人物?十几年几十年,我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任平生轻轻说:“我不觉得声声是会任小关董说什么都尽信的人。”
真由不得我不信。就从三年前起,我刚刚考过驾照顶了徐迎峰的司机开车接他下酒局,第一回见关解意那次,我认了。
当日的关解意还不是此刻的小关董事长,站在两个前台小姐姐前面拿册子在手里翻一翻,被我一个不留神认成了饭店大堂经理。我那时尚不像如今这么有眼色会来事识大体,劈头就是一句:“经理,请问星原徐总走了吗?”
经理确实是忙,头也不抬地翻完一本另一本接上:“徐迎峰不是不招女秘书么,还是说……你是司机?”手里的册子啪地一合,抬起头,那么乖乖了不得的好相貌,可惜了一脸如斯的苦相。从没人会指名道姓徐迎峰三个字,我眼前这个与平常人显然大大不同,没奈何小吸了一口气跟她闹虚:“我可就这一个Sugar Daddy,搞丢了我去哪儿找一个唉,你是不是急着下班不肯帮我查查带路,我确实比较年轻你可不要糊弄我……”
背后忽然嗤了一声。我转身回头,正好看见徐迎峰靠着墙壁站着,一抬眼看我瞧见了他,将交叉在胸前的手抽了出来,松开领带一面问:“找爸爸吗?”昂首挺胸站直,“那看看我。”徐迎峰喝酒一不上脸二从没上过头,所以是玩真的。我伸手想拉住他询问,触手握住西装外套的前襟,然后是里袋的橡胶制品的包装,且凭手感,还是两枚。
我攥着包装吸收了三秒,空白了二十秒,眼见徐迎峰反手捧住我的手展颜一笑,手指触到我触着的东西那时候那笑停在他唇边,斜眼瞧了瞧随之而来的关解意,眼神乍一看去如沐春风,但细细一瞧我认为却春风扫地。
扫地不扫地其实都那么回事了。我那时候也不晓得关解意哪个,就这么冷眼看她拉了徐迎峰要去别的地儿说些话喝喝茶,徐迎峰在楼梯上转过身来居然又自称爸爸了一回:“自己开车来的吗,去车上等‘爸爸’一下。”
过路的小姐姐报料,那位经理是星原的关解意,星原关董事长关长风半生只得这么一个爱女,丢她到自家集团做总经理,跟着二把手徐总学他的能力守他的规矩,为的是尽早熟悉业务,接掌家族产业。话到这里索性就在这一处止了,剩下些没说完的也自不必说。
我望着阶下的空地,低声道:“止了的提不到也猜得到,徐迎峰的套儿是想着谁备的。当天晚上我没等,怕他们上楼坐坐变做做。你记得徐迎峰到诚成开的一直是宾利罢,都因为那天晚上我先走开烂了他的迈巴赫,不知道怎么回事把车骑大路中间的隔离花坛上去了,四个轮儿离地,没办法车,徐迎峰只能换,不过不晓得是那天说说话喝喝茶的工夫跟关大小姐言语出了岔子,还是他一直都有这样的心,总之跟着他就把巢都换了跳槽到诚成来了。饭店那次他对我自称爸爸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倒是关大小姐上门话里影里带到他其实想着有一个孩子当名片这点事,让我感觉到了天上天下,一片虚空也一片真实。”
任平生听了这许多,忽然凝眉道:“是么。要个孩子,只为当张名片。我记得徐总从来手上可都戴戒指,听意思徐总他,还至今未娶啊?”
任组长看东西,一向都看得到点子上。
我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有第二个‘孩子’,没有结婚,没有跟任何人建立稳定关系,倒不是说这就是徐迎峰的人生观,只是徐迎峰,强迫症喜欢善终,答应过我的也不计较是不是童言无忌,一定办到,我原以为他尽他所能求的是问心无愧,到底他只求一个尽善尽美。”
就这么一点点讲,曲曲折折到天擦黑,条理大概,我上寄宿学校时候的老师看上了我叔叔徐迎峰,有一次徐迎峰到学校看我领奖,当时和我同在台上的徐松鹤现任黄大年的女儿黄妙台说我可能不过是为着我老师与徐迎峰的关系,这个奖才能拿得轻松捡个大便宜。他们个个看到老师在大街上携起我叔叔徐迎峰的手。
我其时年少,不免觉得气闷得慌,拿奖的时候一个没留神掉了奖杯下地,回家的路上徐迎峰问我怎么个原因,我说了一番现在想起来蛮颠倒是非的话,大概意思是,你不和人结婚行不行,想必你成家一定会影响我待学业的心,比如我便清楚一道儿呆长早晚纠葛关系,总有那么看不惯我也招架不住的一天,谁都是这个结果。
于是徐迎峰就答应了。
答应我等到什么时候我觉得学成时,他再考虑下找人,我如果一直不毕业,也只能让他荣幸地做着浦东黄金单身汉,上海滩钻石级的王老五。
任平生一言不发地听我说。我站起身掸掸裤子:“其实徐迎峰对我这一句承诺,眼看要到期了。一缠缠上了他这十多年,实在是累了,我也没有没完没了继续上学下去的打算,最不情愿出国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们两个不会拆分的,各个都在。实际上我和他耗着的结果不也是从来只有那一个,各有事情,各过各的,各不相干。”
任组长缓缓地说,“人生至此,你看见了他,他看见了你,再往前天海开阔,谁说不能再相逢呢。你和徐总你们一起,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到这个份上早计较不清,是你想着他还是他其实也挂着你。今天是今天,明天是明天,开心一天是一天,走到哪里算哪里,别回头望,也别尽看眼下,看远一点。”
我在天已尽黑时迈出诚成的大门,絮落如雪,玉兰树上开出的最后一茬花已败得差不多了,一时间想起十来年前,也是这么个春天的某日,不过是白天,徐迎峰来学校接我,在树下站着看宣传栏新鲜上榜的我照片,春风阵阵,有朵玉兰被吹得掉到他肩膀上,我停了脚,他似有所觉侧过身来——
轻飘一笑,云淡天高:“你榜上有名的时候都还用着以前那名字呢?隋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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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