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陇镇里,走路没声音的人被称作“无脚鬼”,白满川是“无脚鬼”,他下属也叫“无脚鬼”,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没有的事。”蓝致羽从锦瑟身上看到了白满川的影子,想到昨晚白满川举着蜡烛在她房门口如鬼魅一样直挺挺站着,便一阵恶寒,“阿粼他是少数民族的,被这儿的渔民收养,我那晚来海滩收线,正巧看到他在抓章鱼。”
“因此,你就将他收在身旁?”锦瑟看起来软软糯糯一小孩儿,说话却是极为反差,倒是一开口便知谁带出来的兵,“白大人样貌可比他差?”
而后他又继续抛出问题:“少数民族又是作何解释?”
蓝致羽“啧”了一声,不想做这本百科全书,只道:“小兄弟,莫要总提你白大人,我瘆得慌。”
不知为何他会弯弯绕绕到白满川身上,更不知为何心脏忽而漏了一拍,蓝致羽耳朵发烫,岔开话题。
“海物有成熟标准,若小于标准,我们就得将它们放回海里休养生息,这样小鱼才会长成大鱼,大鱼才能生小鱼,生生不息也。”
锦瑟又变回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小声嘟囔:“残忍,那还不是要吃它一家老小。”
他这么说,好似不无道理?
顶着这副面孔,蓝致羽总觉得自己做了十恶不赦之事,轻咳两声道:“行了大人,您主要就是总指挥,阿粼他对海物熟悉,但对这产业化的运作模式总不大适应,还是得大人您出马,帮帮忙。”
她边说着边攀着岩石往下,忘了昨晚偷窥时崴了脚,习惯性右脚侧面先着地,登时脚踝连着小腿肚一阵痉挛,然抬脚正了位,却又只剩轻微的酸胀。
想来还是不想落下风雨天疼痛的毛病,她叫正挖蚝的渔民搀扶着锦瑟,手往腰带上一摸,登时脸色一白。
装着药膏的小布袋不见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顾不得疼痛,攥着凸起的黑岩就往马车里狂奔,一边扫视整片滩涂,企图从打出白沫的边界看到漂浮的小布包。
然下一刻,初三鬼鬼祟祟从马车里探头,见她来了,掂着布包忙来搀扶她。
她不由呼出一口浊气,又后觉自己似乎太过于较真,她沉默片刻,从心底里给自己的行为安了个名头。
这药膏在这个朝代,可金贵着呢,还是进口的,那可得宝贝着。
初三是来传话的:“姑娘,府上有晚宴,尊上要您早些回去。”
领导层有的毛病,白满川可真是一点不落,听风就是雨,皇帝一有风吹草动,他一马当先,却是耍得底下打工人团团转。
“你家大人倒是有趣,我刚来,他就要我回去,过两天又要问起我进度。”蓝致羽被激起反骨,一摆手,“我把事情做完再走,锦瑟大人才刚到,怎能丢下他吃独食去,实乃不厚道之举。”
初三为难道:“可尊上他说一定要让你早点回。”
蓝致羽知晓同他争辩毫无意义,便答应得爽快:“行,你先走远些,我得去帮忙投放饲料。”
不料蓝致羽一弯腰,便是日落西山,霞光照着整片滩涂,灰黑色泥土渡上一层金光,油亮亮的,她甚至能从水洼内照出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
一块布被递到她面前,盛住沿着下颚滴下的汗水。
来人不吭声,她抬手擦汗的动作停滞,心不知为何便跳得飞快。
猛然回头,小林哥正将金蚝托在掌心朝着她憨笑,她偏头便能看到阿粼正站在岩石后朝她示意。
明明是温馨的一幕,她理应感激,但总觉哪里空落落的。
初三在马车处朝她招手:“哎——姑娘,你怎么还未启程,大人到气头上了!”
蓝致羽负气回到府上,府上早已点了灯笼,灯火通明,整个宅邸透着暖意。
踏进门槛时,她抬腿的动作顿了顿,终是小心翼翼跨过,不曾让淤泥染了漆。
老管家见她浑身脏污,忙递上换洗衣裳:“哎呦姑娘,怎弄得此等模样?可莫要让大人瞧见。”
“瞧见又如何?”蓝致羽低声嘟囔,“我不过一打工人。”
“这是哪来的泥人?”
从花园小径走出一男子,摇着扇,“啪嗒”一声合起,轻点身旁沉着脸的国师大人,盈盈笑着。
蓝致羽定睛一看,霎时寒意窜上天灵盖,那人再出声调侃,彻底敲定她冒头的想法。
“这裙……”那人“啧啧”道,“可跳不了舞,近不了白大人的身呐。”
衣冠楚楚,笑里藏刀,礼部侍郎,陆晚枫。
那晚酒楼一通胡闹,图个爽快却落了把柄,她本就悔恨至极,如今叫人直接戳穿,被指控人反成指控人,她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她调头想跑,却被一旁的国师大人冷声道:“站住。”
蓝致羽身子侧了一半,堪堪停住,自知逃无可逃,绝望地闭眼,再睁眼时无奈哂笑道:“大人有何吩咐啊?”
“给你的药可是无用?”白满川面无表情,“若是一直无用,那便是这国土之内无郎中可医你这腿疾,那择日砍了便是。”
陆晚枫“噗嗤”一声笑道:“白大人从少时便是这样不近人情,可别将人吓跑,这辈子你就只能等着皇上给你指一个丑不拉几的姑娘过日子了。”
蓝致羽不明所以,白满川给惟德使了眼色,她便被老管家半哄着换了衣裳。
再坐下来时,便是在亭中,色香味俱全。
油泼鲈鱼的热气蒸腾而上,她在朦朦胧胧中和两位重磅级大人大眼瞪小眼。
国师大人不苟言笑,氛围一度凝滞,还是陆大人轻咳两声,将蒜蓉蒸蚝往她面前推了推:“舞跳便跳了,当时你指我可好,幸亏我是自家人,打了配合。”
怎么记得他当时只是坐在那儿结结巴巴呢?
“大人海涵。”蓝致羽心里虽然对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嗤之以鼻,但面上却也是和颜悦色,“白大人与你少时便相识?那可真是江东双璧。”
白满川闻言,轻飘飘斜睨她一眼,不动声色将那鲈鱼往她面前推了几分:“补脑。”
有几分冒犯。
陆晚枫还想说些什么,被白满川掀起眼皮警告道:“饭菜可要凉了,大人此次是为了品这新菜远道而来,可莫要说府上招待不周。”
他摸了摸鼻子:“白大人又在恐吓下官了,届时都已谈妥了不是?”
蓝致羽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打从心底里想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合作,眼巴巴地望着国师大人,陆晚枫口无遮拦,道:“姑娘,他都要叫你看出花来了。”
“哦……”蓝致羽猛然支起身,拉开距离,“唐突了。”
“可别,你这样我可真不习惯,你和那晚当真天差地别。”陆晚枫又笑,那扇子在他手上打得清脆响亮,国师大人一个眼刀又老实了,抿着嘴,做了个封口的手势。
白满川道:“陆大人此番前来,是为节后祭祀礼,他可辅佐我算天命,届时可联合上书朝廷拨款,用在你那海物仕途上。”
那这不是融资么?那敢情好啊,她缺的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
蓝致羽双眼发光:“我想建个海鲜罐头工厂!”
“罐头是何物?”白满川捏捏眉心,“工厂……又是何说辞?”
蓝致羽没等和白满川解释,便迅速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古代,那儿有制造罐头这样的技术?不出两日,海鲜便会全都腐烂。
她一下蔫了,白满川以为她是对他提出的疑惑不满,于是乎皱眉道:“小厨房知你家乡爱吃辣,特地做的油泼鲈鱼。”
“姑娘,莫怪我说你的不是,”陆晚枫扇子在掌心敲了敲,“我可从未见白大人如此上心,你脸色变化如此大,倒是叫大人以为自己哪里亏待姑娘你了。”
蓝致羽这才去细细瞧白满川的脸色。
他皮肤本就白皙,如今多日未休,那双眼睑透红的眼下乌青愈发浓重,眉头微拧,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
蓝致羽道:“是不是……我得去挖几根人参给大人补补,有点虚。”
“虚……啊哈哈。”陆大人忽而一阵大笑,手搭上白满川的肩,“白大人,你虚。”
白满川:“滚。”
*
北境流民失所,往境内压来。
蓝致羽换位思考,国师大人本就心中烦闷,虽说也是为了自己晋升,但救了人反倒惹了一身骚,那换谁都会觉得烦躁。
她自知晚宴时一时嘴快让国师大人丢脸,想着负荆请罪,却猛然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便在书房外瞧着烛火照出来的人影,徘徊许久。
执笔疾书的人忽而站起,窗纸上人骤然放大。
门被从内一把拉开了。
她快速将脑子里过过几遍的话绕口令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在这里不可能有铝这种物质可以制作罐头,工厂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按顺序工作,俗称‘流水线’,我晚宴晚到是因为饲料厂那边配的配方有点差池,我得去跟,然后锦瑟大人新来,我教了他很多东西,而且我不知道陆大人要来。”
国师大人俯视她,背着光,睫毛垂下的弧度恰好将他那双黑眸隐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蓝致羽却是听出来了:“在门外走这么久,脚伤好这么快,想必明日倒是可以加快进度了。”
那双黑眸定是充斥着不满、愤恨,和杀意。
蓝致羽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要不故技重施,正巧晚上喝了几杯,手一扶额,偏偏然要倒,肩上却忽而一沉。
国师大人重重按在她肩上,冷声道:“本官很虚,可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