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罐头这个想法被否决了,但工厂做流水线倒还真能做。
只不过这流水线上的工人……
蓝致羽看着面前一群正“应聘”的流民,衣摆撕成布条,布料开了线都被污垢黏合住,一团团结块牢牢扒在衣裳上,像行走的拖把丧尸。
最前面的小女孩头发也是结成块,黏在脸上,但一双眼睛大而有神,虔诚地托举着一个沾满灰砂的馒头:“哥哥,馒头,吃。”
“姑娘,要不咱……和大人说说,这样开销太大。”老管家压低了声音,“衣食住行,怕是要负全责呐,这如何能聘?”
蓝致羽两手一拍:“聘!聘的就是这样踏实肯干的劳动人民!”
老管家:“好的……嗯?你说什么?”
“溪村恰巧有空的屋,烦请您将每个家庭安排妥当,并做好登记,”蓝致羽说,“虽会挤一些,但总归有个落脚处。”
老管家:原来姑娘如此喜欢馒头。
昨晚软磨硬泡,国师大人终于被她撬开一条细缝。
她在海滩上撬生蚝,没想到回到来还得撬开高傲的国师大人。
白满川最终和她大眼瞪小眼过了有十分钟,皆是沉默不语,最终还是白满川挡在门口的身形侧了侧:“进来。”
见男人理理衣袖落座,得了机会,她当即眼疾手快,不敢有片刻逗留,直奔白满川的墨台去。
她边磨墨边佯装漫不经心道:“大人,您真是帅极了,您可不知,‘帅’这个字,在我家乡,可是形容一个男子俊美异常。”
白满川不言,她便将他一通夸。
书房内点着怡神熏香,闻得久了,她低头便能看到他流畅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饮酒后唇薄而红,妥妥美人骨相。
虽不似那些大将军一样有健硕的肌肉,却能看出他肩是宽的,腰背也挺得很直,端坐如松。
在她正为男人的美貌片刻沉沦时,男人一句话将旖旎氛围瞬间打散:“一旬后便是中秋夜宴,准备得如何?”
脑子里闪过千万句骂人的话语,在她心中汇聚成一句:
天下乌鸦一般黑。
蓝致羽拘谨站着,与被忽而点名的学生并无二致,手背相叠道:“海物养殖周期还未到能打捞食用的时间,但一些附加产品都已准备完全,足以应付此次中秋宴。”
“如此便好,”白满川对她近日工作的评价不功不过,“此次中秋宴,太后着重强调需推陈出新,实是要借此机会推进新旧朝臣更替,若是此番给太后递上把柄,司命监怕是保不住你。”
蓝致羽晕头转向,一会皇上一会太后的,怎的她一捅篓子,便是捅了个通天巨篓?
她干巴巴应好,脑子缺了零部件似的,转得冒烟。
“近期北境流民,可招揽了做事。”白满川握笔的手伸到她面前,沾了墨,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出声提醒,“墨溢出来了。”
蓝致羽如梦初醒,手腕一抖,墨汁飞溅,恰巧白满川偏头来沾墨,几滴挂上他的嘴边。
白满川想必毫无意料,动作一顿,神情有瞬间呆滞,迟缓地从手指去蹭,反倒在脸上蹭出一道墨痕。
有点可爱。
这四个字在蓝致羽脑海中形成时,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偏偏国师大人不自知,用一张花猫冷脸怒目圆瞪:“何事发笑?吊儿郎当,没有正形。”
“是是,我没有正形,”蓝致羽被他的孩子气逗乐,半点不觉逾矩,半哄着将帕子往他脸上细细擦拭,“您可擦擦吧,花猫。”
国师大人的耳朵尖瞬时红了个透,正如那晚酒席上那般,如同整个人都散着热气,将她也熏得有些发热,头脑发昏,方才的恐吓也少了几分。
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仿佛他脸上的红也逐渐蔓延,她的指尖滚烫。
她手上的脉搏突突跳了跳。
“那什么,夜深,我俩在这间房中,可是《夔年女诫》里头不允许的,你记得的,那时我刚进府那会,你让惟德管家拿给我看的,”她攥紧手帕,手慌忙垂下,“我困了,先回去睡觉,一大早还要去辞岳滩。”
她前脚刚有动作,白满川倏然抬头,黑眸如同山洞中的宝石,在明灭橘光中熠熠生辉。
“那本官何时最‘帅’?”
“那当然是,”蓝致羽几乎是毫不犹豫,“掏钱的时候最帅。”
门咿呀关上时,蓝致羽盯着静止不动的人影,心绪纷乱。
白满川脸过于白皙,他可以在酒局上靠红脸隐匿自己的情绪,但平时若是不能控制自身情绪波动,极易让人察觉拿捏。
蓝致羽猜测,他经常冷着脸,为的是控制自身情绪,不让人落下口舌。
但方才……他可是脸红了?
“蓝姑娘?蓝姑娘!”
锦瑟突如其来在耳边喊了一声,她一个哆嗦,见周围人都在看她,一时哑然。
一位老者扛着被褥,自她身后经过,慈祥笑道:“姑娘可是睡得不好?”
“这个年纪的姑娘,怀春可正常了。”女人将被褥铺好,笑道,“你看她嘴角都噙着笑,是哪家的公子啊?”
另一女人接着道:“莫非昨夜……”
众人一致乐呵,就连不懂事的孩童,虽不知大人们在笑什么,却也知道跟着嬉闹。
锦瑟自小也是出生在中规中矩的家庭,接受的教育也是中规中矩,听到这些,脸上一会青一会白:“欺人太甚!”
“锦瑟大人,”蓝致羽拦住他,“北境豪爽直率,说话方式不同罢了,莫要深究。”
“可姑娘你……”锦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声,“罢了,等白大人同你讲吧。“
“这和白大人有何关系?”蓝致羽奇道,“近期你们怎么总提他?”
锦瑟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恰逢初三初四扛了块牌匾在小渔村木门处喊道:“蓝姑娘,就挂在入口处可好?”
蓝致羽被夺了思绪,想来锦瑟要说的也并非急事,便朝他俩跑去:“自然,挂牌仪式,还得小渔村所有人都来参与。”
“姑娘可别跑了,你这脚踝可要小心点!”
初三一慌乱,手便松了,蓝致羽猛然闭眼不忍再看,就等“哐当”一声要砸了初四的脚,却迟迟未等到初四的闷哼,却听道熟悉的珠串碰撞声。
她骤然睁眼,“致远小渔村”几个大字底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撑着倾斜的牌匾。
然蓝致羽眼尖,一眼便瞧见国师大人的食指到手腕那处多了红痕,佛珠压在皮肤上,伴有些许木屑的角滑蹭,那块皮肤全是破皮,血丝渗出。
那繁重牌匾倾斜砸下时,伤到了他的手。
锦瑟追来,也是讶异道:“白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蓝致羽步履在薄沙中蹒跚,发出不合时宜的剐蹭声,她动也不是,不动也尴尬。
“如此冒失慌乱,如何能成大事!”白满川将牌匾交回给初三,厉声道,“此乃门面,若是门面初始便砸了,坏了风水,那还如何运作?回去自去领罚。”
国师大人今日着黑袍,同样也是绣着繁复金边,长发披散着,另一边未托着牌匾的手托着命盘,颈上挂着初见时的佛珠串。
他是特地来为小渔村祈福的?
她呆呆地盯着他,白满川自然也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皱眉,同她对视,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可是本官打扰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蓝致羽还沉浸在“国师大人亲自撑场子”的事实中无法自拔,“我是没有想到,主持国事的人会踏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
白满川状似未对她的话产生波澜,自顾看着命盘:“倒是选的良辰吉日。”
但事实上,她再次瞧见了白满川的耳朵尖再次泛起浅红。
一次是意外,但怎的如此频繁,莫非……
不,不可能。
像白满川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怎会有七情六欲。
“国师,是国师大人!”小渔村内平地起了一声大呼,如同惊雷似的,炸响了整个村。
给过她馒头的男孩率先冲出,见了白满川两眼放光,掏出那个馒头,在身上擦了擦,掰了一半递给他,气喘吁吁道:“哥哥,谢,谢谢!另外一半,留,留给姐姐。”
“你这傻娃!”妇人连忙赶来,一把将男孩和白满川拉开距离,发着抖就欲下跪,叫白满川伸手扶住。
白满川很快收手,保持距离:“不必。”
小渔村的人们纷纷接踵而来,白满川就像个明星,受众人追捧,但与明星又有不同之处——众人只敢在不远处仰望这位国师大人,却不敢真正走近与他接触。
他对于这个靠海吃饭的国家来说,是不可亵渎的神明。
也是,他的表情明晃晃写着“生人勿近”四字,又位高权重,村民们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犯了掉脑袋的错,皆是敬仰却又战战兢兢。
也就她这样死过一次的人,敢这样去和他叫板,给他找麻烦,让他下不来台。
“各位小渔村的村民们,国师大人亲临,也会保我们风调雨顺,年年顺利。”蓝致羽见白满川古板无波,想来他也没应对过此等情况,便张罗着,“那便一起将这牌挂上去,祝愿小渔村——”
老少妇孺齐喊:“长长久久!”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顺着海风吹来。
蓝致羽的余光中,国师大人用近乎虔诚的目光盯着那片还未“完工”的小渔村,双唇微微张开,又合上。
好似有独属于他低沉暗哑的嗓音正呢喃着,如透过海螺壳的回旋浸染,在百来号人的声线中脱颖而出,在她耳边扩散开来。
“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