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灵看着骸骨淌着血泪的、没有血肉的脸,心头一阵颤抖,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擦拭那殷红的泪痕。
骸骨镶嵌在血色巨树中,一如圣子钉于十字架上。
无数根导管汲取着巨树鲜红的汁液,向上输送。而那汁液化为“泪水”被郗灵擦拭时,她才恍然意识到,那不是泪,而是血。
是龙的鲜血。
是滚烫的鲜血。
是那颗拳头大的心脏,汩汩产出的鲜血。
“人类把强大、超凡、神秘的存在称之为龙,但我的前身,伟大的国父维尔莱德诞生时,却是以一介人类之躯跌落在马厩中的。”
骸骨垂着头,凝视着郗灵向他仰起的脸,和替他拭泪的手,“他被人类强烈的愿望召唤而来,最终也为了这份愿望甘愿赴死——但我不同于他,我自始至终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欺骗。”
骸骨顿了顿,又道:“联邦,欺骗了维尔莱德。”
郗灵喃喃道:“欺骗……这是什么意思?”
骸骨奋力挣动起来,但只是无用之功。
片刻后,他放弃了,殷红的血泪停止流淌,无形的视线向上看去,看向那囚禁他的巨树。
其上,十个圆盘如同血色日轮,散发着炯炯红光。
“为了联邦的存续,维尔莱德献上了机甲‘白星’。”骸骨解释道,“白星本是他的半身,是兄弟姐妹一般的存在。但它被剥去外骨骼,露出柔软的心,那心又被白璐元帅分成无数片,一番残忍的实验后,第一台人造机甲才得以诞生。”
“但龙始终是龙,即使是残缺的劣种,也无法被缰绳驯服。”骸骨沐浴着十个圆盘的红光,光洁的脸骨微微颤抖,“因此,白璐元帅创造了‘生命方程式’,并将这个方程式嵌入拘束装甲中,又把方程式的控制中枢交予了我,让我来监督世间一切机甲的运转。”
生命方程式……
竟然是白璐元帅创造的……
郗灵盯着血色巨树,她能感受到,这颗巨树里,有某种能量正沿着脉络缓缓流淌。
那股能量是逆转的。
它压制了骸骨里那颗亟待复活的心脏,宛如死压制了生。
郗灵轻声问:“生命方程式,是什么东西?”
“它是帝国密教的遗产。”骸骨答道,“从前,它的名字是——逆卡巴拉生命之树。”
郗灵倒吸一口凉气。
她再次仰视这棵血色巨树。
这模样,的确是逆卡巴拉生命之树!
“龙是不死的生灵,体内拥有磅礴的正向能量,而我拥有‘生命方程式’的控制权,正好和这股正向能量互相抵冲。”骸骨说,“我既非死者,也非生者。我长久在痛苦中煎熬,除了目睹你的诞生,我的生命中再无一丝欢欣。”
郗灵缓缓回神:“所以,你要我离开联邦?”
——“主脑”承受了无尽苦痛,而这份苦痛,皆拜联邦所赐。
骸骨叹息一声:“对。你永远无法想象,那群欲壑难填的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究竟能做出多丧心病狂的事来。”
郗灵忽然想起了杜尚别元帅的告诫。
——“你会在物理意义上,成为餐桌上的一道佳肴。”
佳肴。
她尚未崭露头角,却被联邦一眼视作猎物,这并不符合常理。
除非……那些人不是第一次尝到甜头。
她是龙,维尔莱德也是龙。
诺因尼老家主的日记中明确记载,维尔莱德死后,被众位官员野蛮地撕扯成了碎块。
吃掉龙……
吃掉维尔莱德……
郗灵深吸一口气,盯着骸骨:“国父维尔莱德,死后是不是被那群官员……吃掉了?”
她不敢眨眼,生怕自己错过骸骨的任何一丝变化。
骸骨静止着,他被巨树禁锢,不能有任何动作。
但他体内的心脏,在郗灵问出这个问题后,跳动的频率猛地快了许多。
咚咚!
咚咚!
咚咚!
“对。”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骸骨低声答道,“国父……被那群官员以‘为了人民’为借口,活生生分食了。”
轰!!
郗灵脑中一下子炸开了。
诺因尼老家主的日记在她眼前一页页浮现。
那些她看不懂的帝国文字,在骸骨接下来的讲述中,从冰冷的文字变成了血腥的画面:
——“搅动一潭死水并不意味着胜利。”
——“伟大的国父维尔莱德,亲自把无辜的百姓推入了无尽深渊。”
骸骨说:“新历元年,凯斯顿帝国灭亡,人类合众联邦成立,而同时期诞生的人类政权,共计有1089个。”
“为了争夺第一话语权,这一千多个政权,开启了无休止的战争。”
——“昔日的贵族老爷要用鞭子抽死一个农奴,至少需要赔付半枚银币。”
——“联邦的军官只需一场战役,就能让成千上万个士兵裹尸沙场,再也回不了家。”
骸骨说:“联邦以天然优势占据了中央星及其辖区,但中央星乃兵家必争之地,自建国起,联邦每一天都裹挟在战争中。”
“据不完全统计,在以绞肉机之战著称的‘圣罗兰争夺战’中,我方战斗减员人数高达1000万人。”
——“为了联邦!”
——“八年光阴过去,它已经沦为一句政治正确的口号。”
骸骨说:“维尔莱德推翻了帝国,却并未根除帝国的痼疾。”
“他废除了农奴制,却使大量农民因破产流入城市,接受工厂主的残酷剥削。”
“他建立了新政府,却吸纳了众多帝国学者和官员,令司法、税收等现代化改革难以推进,并间接诱发了**。”
“他率军亲征,屡战屡胜,试图通过战争转移国内矛盾,却因强行征调粮食与劳动力,导致基本物资极度短缺。”
“他是伟大的国父,却并非优秀的政治家。他不知人心沟壑,不擅朝堂权谋,即便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也不敌那群官员瞒上欺下,凭三寸之舌抹黑他的功绩,更趁机分食他的战果。”
——“新历10月25日,我杀死了伟大的国父维尔莱德。”
——“联邦的官员们,将维尔莱德的尸身分割成了数百份。”
——“他们用甜蜜的谎言诓骗了伟大的国父,用国父的鲜血饲喂他们的野心,以此完成‘联邦万岁’的伟大理想。”
骸骨说:“新历8年,联邦内部矛盾积压至顶点。政府官员趁机挟持民意,以‘休战’为主旨,联名向维尔莱德呈递请愿书。”
“阅后,维尔莱德潸然泪下。”
“他直言:‘战争的终结绝非我一己之愿所能决定,但我愿以己身为祭,让诸人分取我的力量——只求能让大家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存活下来。’”
咚咚!
咚咚!
咚咚!
骸骨停止讲述。
这片血红世界中,唯有维尔莱德的心脏震耳欲聋地跳动着。
郗灵的脸色微微发白。
多么残忍,多么荒谬,多么……可悲!
维尔莱德,一代英杰,最终竟然落得个被官员分食的下场!
自古人心不足蛇吞象,为救赎苍生而来的龙,到头来却成了秃鹫们的祭品,而他想拯救的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战争中。
但郗灵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那群官员,在分食维尔莱德的血肉后,究竟得到了什么?
“他们得到了报应。”骸骨看出她的疑问,回答道,“那群官员太贪婪了,他们违背了维尔莱德的遗愿,把原本该供所有公民分取的血肉,全私吞进了自己腹中。可龙的力量怎会被人类轻易吸收?纵然维尔莱德死得心甘情愿,那股暴烈的力量依旧让所有官员在三日内接连暴毙,如同一场恐怖的大清洗。”
郗灵惊了一下。
而后,她猛地低下头,一个恐怖的猜想却骤然涌上心头。
她喃喃道:“这个结局……会不会正中国父下怀?”
“是的。”骸骨轻笑着回答,“龙再温和,也始终是龙,维尔莱德的怒火无人可以熄灭,他用自己的死,给了那群官员最后一条生路。但正如鸟为食亡,那些卑劣的败类,终是死于自己的贪婪。”
“有人从中活下来吗?”郗灵急切地追问。
“有,但很少。”骸骨回答,“那寥寥几人,成了联邦的国之栋梁,支撑着风雨飘摇的联邦,扛过了权力中空的虚弱期——直到新的官员选拔上来,填补了第一次大清洗造成的空缺。”
第一次……大清洗?
这个前缀让郗灵有些不安。
——既然有第一次,那肯定还有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
她下意识按了按心口,又回头看了看龙姬。
龙姬第一次没有理会她。
自从进入这片空间,龙姬便一直凝望着血色巨树,仿佛正和那十个圆盘、二十二条经络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郗灵强行按捺下心头的不安,转头看向骸骨。
“你可以告诉我,第一次大清洗之后,还有几次大清洗吗?”郗灵轻声问道。
“当然,小友。”骸骨张合着颌骨。
他镶嵌在树干中,维持着向下俯视的姿势,空洞的眼窝凝望着郗灵:“联邦47年历史中,共有三次大清洗——第一次在新历8年,国父身死之年;第二次在新历15年,主脑诞生之年;第三次在新历26年,伊甸诞生之年。”
郗灵仍在沉思。
骸骨顿了顿,轻声补充道:“……恕我多言,我的骨架,即这具骸骨原来的主人,就是在第二次大清洗中死去的。”
什么?!
这具骸骨,难道不是维尔莱德的吗?
郗灵震惊至极。
她嘴唇微颤:“这具骸骨的主人,是谁?”
骸骨回答:“这个名字,想必你不会陌生。他是联邦现任大总统沃尔夫·汉布格尔英年早逝的独子,其名为——莱茵·汉布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