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脑。
郗灵后退两步,抬头仰视这棵血红巨树。
世界的谜团终于向她揭开了一部分——主脑果然如同“伊甸”一般,并非冰冷的硅基AI,而是由湿件和血肉组成的生化机组。
伊甸的核心是集群湿脑,象征着理性、逻辑、智慧。
主脑的核心是维尔莱德的心脏,象征着感性、人文、生命。
对统治者而言,一个听话好用的工具,远胜于一位忠言逆耳的管家,因此,伊甸最终取代主脑,成了政府与总统的AI助理。
骸骨张合着颌骨,空洞的眼窝凝视着郗灵。树上的十个血色圆盘如同十轮血日,将此地衬得宛如血色末世,也让骸骨看上去像极了受难的圣子。
他温柔地问:“你的名字叫郗灵,对吗?”
郗灵点头:“是。”
“这是凤凰上将、第七军团提督萧寒剑女士为你取的联邦名字。但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用母语该怎么读。”骸骨问道。
郗灵沉默片刻,轻声回答:“Shiera。在我的母语里,它的意思是‘蓝色的海洋’。”
“我能想象,当年你的养父母看到你那双蓝眼睛时,心中便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这个名字。”骸骨低声说。
郗灵已经很久没说过母语了,可仔细算来,她离开第七军团母舰也才两个月。
她正沉浸在这份难言的感怀中,听见骸骨提及“养父母”一词,骤然惊愕地抬起了头,呢喃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骸骨轻笑一声,“因为,当年就是我把你送出联邦,让你漂流到那颗与世隔绝的星球上的。”
郗灵彻底怔住了。
她下意识望向头顶的黑暗。
——那是连血色巨树都无法照亮的区域。
一根根散发着微光的导管向上延伸,仿佛探入一片漆黑空洞的宇宙。黑暗中,一只只培养罐静静悬挂,即便看不见罐内的景象,它们的存在也如同一颗颗被吞噬了光彩的、遥远的星星。
骸骨缓缓开口,讲述起尘封的过往:
“新历15年,芬迪尔·兰奇在绝望中自尽,从那时起,联邦便不再是人民的联邦,而成了新官僚集团的囊中之物。”
“这群官僚成分复杂,既有世家与旧贵族,也有战乱中崛起的新贵族,还有从底层或中低层爬上来的新官员,他们擅长在混乱中瓜分利益的蛋糕,却没能力把蛋糕做大。”
“所以,当芬迪尔将第二扇区与第三扇区的主权献上时,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趁势收复第四至第十扇区,而是立刻开启新一轮内斗,只为确保自己能分到最大的一块。”
“但乱世从不缺英杰,人类也总有自救的力量。就在联邦历史上最混乱、最黑暗、最绝望的时代,我诞生了。”
“那时,联邦的新公民极度厌憎帝国的旧遗产。主流观点认为,正是帝国的科技催生了机械帝皇的诞生,所有硅基、机械、无机造物都该被视作糟粕。”
“可我的发明者,开国十大元帅之一的白璐元帅,却坚持人类该秉持‘扬弃’的态度。她力排众议,将无机科技与有机科技结合,以维尔莱德的心脏为动力源,创造出了银河中第一台生物计算机,并把主机房设在皇宫地底,即传闻中,初代皇帝豢养巨龙的地方。”
“编写我的人格时,白璐元帅曾数次望着我的投影,轻声呢喃‘维尔莱德’这个名字。可她很快清醒过来,在我的底层代码里写入了一条铁律:主脑永远只是主脑,绝不可自称‘维尔莱德’。”
“但变故来得突然——我的主机房很快发生了意外。”
“龙是杀不死的,除非它自愿赴死。可当这份‘求死意志’被外力篡改,生的本能便会彻底压过死亡的决心。”
“以我的心脏为血肉根基,以我的骸骨为支撑框架,血肉开始以指数倍疯狂增殖。”
“这里本是初代皇帝豢养巨龙的地宫,而那时的我,几乎真的要复生成一头传说中的龙,且比传说中更疯狂、更扭曲、更不可控制。”
“因此,在这种危急情况下,你诞生了。”
“白璐元帅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重新编纂那些增殖血肉的基因,让它们以全新的形式重生。”
“在你诞生前,她曾问过我的意见:‘你想让这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当时我沉默了许久,大概有十秒。”
“对你而言,十秒或许不算长,可对那时已进入死亡倒计时的白璐元帅来说,每一秒都像催命符——我多犹豫一秒,血肉的增殖速度就快一分,若在增殖量突破临界值前,我还没做出决定,她一定会跳过我的意见,直接随机选择你的性别。”
“而我为何犹豫呢?”
“因为我在思考:为解决血肉增殖而生的你,可以拥有怎样的未来?”
“你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出生的意义也带着工具性。假如你留在联邦,若是男孩儿,不到15岁就会被拉上战场;若是女孩儿,胸脯刚发育就会被催着嫁人,两种人生都没有幸福可言。”
“可离开联邦又能怎样?机械帝皇的炮火在银河中无差别扫射,即便逃到十大扇区之外,你终究会卷入这场无情的战争。”
“但就在我挣扎时,白璐元帅率先下了决定:‘就让她当一个女孩儿吧。’”
“她说:‘别被社会的规训束缚,让一切回归原始与本真。女孩儿是银河中最伟大的存在——她们有孕育生命的子宫,有更适合集体生活的大脑结构,有能让人长寿少病的雌激素。把一个男孩儿扔在荒地上,他到死可能都只是孤身一人;可把一个女孩儿扔在荒地上,几十年后,那里或许就会形成一个母系大家庭。’”
“我同意了。她的话太有道理,即使身为超级计算机的我也无法反驳。”
“下一秒,那些疯狂增殖的血肉被重新编纂、转化,一个漂亮的、**的、湿漉漉的女婴——也就是你,在我眼前诞生了。”
“白璐元帅因这场转化手术耗尽了生命。她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握了握你的食指。你放声哭了起来,她却露出了笑容。”
“在地面那群各怀心思的人进入地宫前,我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了一只维生舱,把你放了进去,送出了中央星。”
“三颗卫星一路跟着你的维生舱,我靠它们追踪你的轨迹,看着你漂出中央星辖区,沿着预设路线绕过几处星域战场,在十大扇区内绕了一个大弯,最终从第七扇区的边境线离开。”
“这三颗卫星,在你离开第一扇区时坏了一颗,进入第七扇区时又坏了一颗,等你彻底漂出边境线时,最后一颗也停了工。”
“我再也无法得知你的下落。”
“维生舱的设计能让你存活50年,即便50年后,你没有降落到宜居星球,但那时的你,已经成长为一头不逊色于我的龙。你会打破维生舱,如同幼龙凿破蛋壳,在空旷的宇宙中自由翱翔、探索,就像曾经所有的龙一样。”
“不过,我很庆幸,那只维生舱似乎平安降落了。”
“维生舱内置的定位系统,为你寻得了一颗契合条件的星球:它或许科技落后,或许与世隔绝,却必定远离硝烟、战火与纷争,能让你平安、快乐、幸福地长大。”
骸骨——主脑的核心突然停止了讲述。
他无措地望着郗灵的脸。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哭泣:没有嚎啕的哭声,没有绝望的哀嚎,甚至连一丝啜泣都没有,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坠,有的挂在睫毛上,随后“啪嗒”一声砸向地面,有的从下眼睑滑落,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道亮晶晶的水痕。
这个地底世界本是一片血红,那些泪痕也反射着血色光晕,看上去竟如无数道血泪般刺目。
“你的希望落空了。”郗灵的声音裹着微弱的鼻音,充满难以掩饰的委屈——即便如今的她已足够强大,却仍然藏不住这份脆弱,“战争根本没有结束,银河里到处都是战火。我的母星……我的母星被机械帝皇毁灭了,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如今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骸骨下意识想伸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如同圣子般嵌在树干里,双手虽未被钉子固定,可这具“十字架”,本就是为禁锢他而生的。
郗灵安静地流泪,骸骨嵌在树干中,久久没有声响。
许久后,两行血红的泪滴竟从他干涸的眼窝里溢出,顺着苍白的泪骨、鼻骨,再滑过上下颌骨,一滴滴落在血红色的地面上,晕开细小的血花。
“你在哭什么?”郗灵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骸骨流着血泪:“我曾以为自己能操控一切,我自诩是果壳中的王,在我眼中,宇宙不过是一滩腥臭的死水。每当事情如我预料般推进,一切都像多米诺骨牌般顺着我的规划倒下时,我便觉得,自己是这世上唯一的神明。”
而后,他又道:“可我现在才发现,我的命运、我的生死,甚至整个演算系统的崩解,竟然只取决于一个女孩儿流下的眼泪……这是我最恐惧的变数,可我——竟然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