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灵盯着银白瘢痕,杂乱的思绪一瞬间凝固成“机械帝皇”四个字。
她睫毛颤动,对眼前的一幕感到不敢置信,用力闭眼又认命睁眼,最终轻轻呼出一口气,把少女的衣领扯了扯,勉强遮住了那块银白的瘢痕。
她相信维尔莱德军校不会放一个间谍进来。
校卫队与医疗队同时赶到,一番忙乱后,坠楼的少女躺进了医疗舱,而郗灵的双臂打上了石膏,以一种僵硬的姿态垂在大腿两侧。
她站在医疗舱旁,安静地端详舱中的少女。
淡琥珀色的溶液衬得舱中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玻璃,少女肺中置换出的空气化作溶液表面漂浮的气泡,还有一些细碎的气泡包裹着她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郗灵沉默如一尊石像。
墨菲说得没错,战争摧毁了所有人。
当她以为登上黑船就能逃离战争时,她却被卖去了矿星;当她以为被救上母舰就能摆脱战争时,那位罪恶滔天的机械帝皇又借用墨菲博士的躯体,向她投来了近乎挑衅的问候。
而如今……
明明战争已经结束,那银白的瘢痕却再次刺痛了她的神经。
她从没想过,即使已经身在中央星,她竟还会再次揭开灵魂里的旧伤疤。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如蹑足的鸥鸟掠过水面,郗灵转过身,见欧白白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身边。
“你还好吗?她怎么样了?”欧白白轻声问,目光在郗灵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舱内沉睡的少女上。
虽说少女的伤势更重,但郗灵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欧白白一时间竟然无法分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经历了那场爆炸的受害者。
郗灵点头:“我很好。”
“……这次爆炸的原因已经查清了,一台清洁型机甲将这女孩识别为敌人,启动了自爆程序——虽然所有机甲都被主脑远程监控,可‘消灭无机士兵’是写在底层代码里的指令,连主脑也无法阻拦。”
欧白白解释道。
郗灵盯着舱中沉睡的少女:“她是人类。”
她的感觉不会出错。
在母星上,她曾亲手葬送了数千个族人的性命,族人的亲眷们对她痛哭流涕地哀嚎,并用“刽子手”和“魔鬼”唾骂她。
但她的判断永远都是对的,机械增生的面积和人性残存的比例无关,有的人即使身上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机械银瘢,却也已经是一个完全的铁人。
看到那块银白瘢痕的一瞬间,她的心神出现了刹那的动摇,但也只是刹那。
维尔莱德军校是座象牙塔,它远离了硝烟、炮火、鲜血以及和战争相关的一切。但鲨鱼即使养在人造水池里也能嗅出稀释一千倍的一滴血,她也是养在象牙塔里的一只鲨鱼,只要一滴血,就能勾起所有和狩猎、厮杀、死亡有关的幽暗回忆。
但战争本就不该出现在校园里。
就像这个女孩儿的身上不该出现这道瘢痕一样。
“她叫雪理,是今年的新生,还没分系——没分系的学生通常分数很低,就等着哪个专业淘汰一批人,再把他们补录进去。”欧白白走到医疗舱边,纤细的指尖隔着玻璃小窗,轻轻抚过少女沉睡的脸,“但我查过了,她以前是艺术生,两个月前突然改了志愿来读军校——星网上还有她跳芭蕾的视频,小有名气呢。要是好好走艺术路线,说不定现在都登上‘艺考最美面容’的热搜了。”
“她是个天才,可惜选错了赛道,又仓促做了影响一生的决定,最后只能当个吊车尾的可怜天才。”
欧白白语气里满是惋惜。
郗灵听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欧白白的声音像在唱咏叹调,语气仿佛有个苍老灵魂突然附了身。她的面容年轻纯美,说起雪理却像个看尽世事的老人,用轻描淡写又带着点高高在上的语气点评,活像在说“你看这个人多可惜,她已经完了”。
郗灵下意识想摸胳膊,才反应过来自己双臂打了石膏。
欧白白轻笑一声,那股“鬼上身”的劲儿瞬间烟消云散:“哦,吓着你了?我是个半吊子侧写师,刚才没忍住发挥了下。”
郗灵:“……”
郗灵:“学姐,你这样很吓人啊。”
欧白白看着郗灵,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那模样活像猫盯着金鱼,可没人能说她眼神带着恶意,反倒纯粹得很。
医疗舱放在暗室里,因为人造羊水要避光。郗灵借着水光看清了欧白白的眼神,第一次有了“被人看穿”的感觉。
欧白白问:“介意我给你侧写吗?”
郗灵转过头:“这也是传统?”
“不,只是我的兴趣。”
“随便你。”郗灵把目光重新投回雪理身上,控制不住看向她的脖颈。
她总会想起机械帝皇,她害怕机械帝皇仍在酝酿着战争的阴谋。
欧白白安静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你不是联邦人。”
“你猜对了,要给你个爱的抱抱吗?”郗灵随意敷衍。
她正想着机甲、机械帝皇和复仇进度,欧白白的声音却像幽灵似的飘了过来。
“你不是联邦人,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暗室里,只有医疗舱的指示灯闪着红光,两点红芒映在欧白白眼里。
——这一幕让郗灵瞬间想起了墨菲,他那双非人的义眼,也曾闪着这样的红芒。
“你的过去是一团迷雾,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人甚至族人,在你记忆里都只是模糊的脸庞。你只记得有东西摧毁了你的家,你像被迫离巢的雏鸟,用没长丰满的羽翼对抗外界的风暴。可你的心被仇恨蛀空了,没了现在也没了将来,只能活在过去——可等你大仇得报,过去被一笔勾销,你又能活在哪里呢?”
郗灵扭过头,安静地看着欧白白。
在欧白白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寒毛正一根接一根竖起来。
欧白白极轻地笑了下,郗灵这一刻无比确定:她切换出了恶魔人格——百分百是个恶魔!
“那么,我再说说另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吧。”欧白白垂眸看向舱里的雪理。
郗灵低头看去,愕然发现雪理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欧白白刚才对自己的那通侧写,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
“你不是在父母的期待中出生的,或者说,只有母亲期待你,可她期待的理由也不纯粹——只是觉得生个孩子,能拴住丈夫那颗常年不在家的心。”
雪理大睁着蓝眼睛,脸色白得像玻璃。
郗灵分不清她是不是受了打击,但欧白白说她是艺考生,这倒一点没错。
单看外观,雪理没有常规意义上的健美身体,手脚修长得像花茎,腕线过裆,飘浮在淡琥珀色的人造羊水里,像一捧封在琥珀里的海菜花。
欧白白的话还在继续:
“你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你温顺地接受了这对奇怪的父母,成了最听话也最多余的那个。”
“可某天,母亲突然不见了,你第一次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也只有一点——毕竟父母在你生活里,只留下过争吵、打斗这些负面动静。”
“你顺着父亲漫不经心的期许,成了不用认真读书、塞钱就能进好大学的艺术生。你家里不缺钱,这样的选择好像给了你很多爱,但不可否认,你成了最省心的那个孩子。”
“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你遭遇了一场离奇的灾祸,身上永远留了道疤。也就在那时,你突然想通了前十五年被你像空气一样忽略的一切——奇怪的父亲、失踪的母亲,还有很多事,我就不赘述了。”
“你突然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可你被豢养得太好,除了父亲安排的路,根本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你猛然想起母亲留下的遗物,满头大汗翻出那个落满灰的盒子,发现里面躺着一只机甲钮。”
“这就是我对你的侧写,学妹。”欧白白笑眯眯地问,“你觉得怎么样?准吗?”
雪理睁着眼睛愣了半晌,表情却朦胧得近乎空洞,郗灵也说不清,她到底是在思考,还是只是走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伸手按了舱内一个按钮,人造羊水在十几秒内迅速排空。舱门伴着泄压声向两侧缓缓打开,在微微挥发的水汽里,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起身来。
雪理先看向郗灵:“谢谢你救了我。”
接着又转向欧白白:“你说得都对。”
欧白白笑而不语——她才不会侧写,她知道的一切都是黑进联邦智库,翻看档案时看到的。
联邦太大了,大到足以吞噬所有不够“正确”的声音。
每个公民都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主脑精心打造的“茧房”里,可总有那么一小群人能时刻保持清醒,试图啃噬“茧房”的边界,偷渡到外面的世界去。
欧白白喜欢郗灵,非常喜欢。
这不是谎话——郗灵本身就带着神秘感,而这份神秘……几乎等同于茧房之外的未知世界。
那是天外的世界,而郗灵……如同天外来客。
欧白白的视线从郗灵侧脸移开,先落在医疗舱里的雪理身上,最后定格在她颈侧的银白瘢痕上。
三年前的大事件,除了“主脑失控”,还能有别的吗?
看样子,她就快撕开自己的茧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