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容昭出发去西郊大营。
容昭的行踪一向成谜,在京中无论是京师兵仗局还是兵部衙门和工部衙门,又或者是边郊的试验场和军营,只要他觉得需要他可以马上动身且畅通无阻。所以这次要去西营除了提前告知袁封外,没未向其他人透露出丝毫风声。
时辰太早,天还是灰蒙蒙一片,几乎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乔阅打着灯笼送容昭出门的时候他明显还在犯困,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太清醒,人也不太精神。
为了保证容昭不会吹到一丝一毫这清晨的北风,戚冉早已在容昭出门前用防风的料罩把马车套好,马车内则铺好了厚厚的毛毯,备好了暖炉,容昭上马车后只觉得暖和,不一会又开始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
戚冉看着昏昏欲睡的容昭,把早已暖好牛乳酥醪放在容昭手中,容昭接过喝了几口,唇色也红润起来,裹在那毛茸茸的裘狐里下巴尖尖的,一张脸精致得让他看起来越发像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少爷。容昭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让戚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片刻后又不自觉别过了脸。
戚冉心里想,这皇宫里来的倒不全是坏人,最起码太医的医术还是一等一的。自那日太医院的张城来看了容昭,连着喝了三天的药下去,容昭的原本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虽然气色并不是上佳,但明显已比之前病得气若游丝的样好得太多。
清早西郊人迹罕至,待容昭马车来大到营门前,天色也不过微微亮。下了马车的容昭被这迎面吹来的冷风瞬间清醒了不少,容昭紧了紧衣领,还没来得及入内,就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负责运送火铳到西营周焕。
此时的周焕正顶着一对黑眼圈哈欠连天等着最后一批火铳入库。走在前面提溜着灯笼的乔阅,摇晃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周焕见到正想挥手和乔阅打招呼,下一瞬间就猛然察觉不妥,等他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个时辰乔阅会出现在西营,还那么凑巧会和他碰上的时候,身穿皮裘凤目生威的容昭已款款朝他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周焕的脸色彻底变了,以至于乔阅手上的灯笼把容昭的脸清晰地晃到他面前的时候,周焕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为什么昨日白天接到调令后左边的眼皮子一直猛跳,外加昨晚整个晚上都噩梦频频。
原来是这位祖宗啊!
容昭自然不知道周焕心里上演的种种戏份。他从大门远远走来时,便瞧到周焕三魂不见七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整个人懒懒散散,一如既往地丝毫没有一个武将该有的样。容昭见状也没怪罪,反而还颇为客气地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
“周参将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周焕顶着他的黑眼圈,抬头看到容昭这副皮笑肉不笑装模作样的样,只觉头皮发麻。
半晌,周焕似终于回过神来,看得出调动了脸上所有的神经才勉强摆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硬是开了口:
“容大人好。别来无恙啊哈哈哈哈。”
“好说。”容昭迎着周焕的目光,笑意更盛:
“几年过去,周参将倒是一如往昔。”
当初周焕之所以跟了章玉去浙江抗倭,全是因为他老头子贴了脸去求人,想的是把周焕塞进去队里随军去历练一番。周焕的参将是世袭来的,他家往上数都是武将,也当镀个金,之后回到京中想再往上走有军功在身,即使开口求人也能硬气一点。
严格来说周焕并不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相反在京圈那批同龄的武将当中,周焕已经算是相当不错那类。他脑子灵活,吃喝嫖赌那些恶习一概不沾,且从小精通地理,这一点如果上到战场上其实是很有优势的,唯一一些缺点也不过是天性好玩懒散一点,这本也是被宠出来的少爷脾气,不算什么大事。
毕竟寻常人家家境好点的小儿子都被捧手心上的时候他已经随军出征了,也不搞什么特别待遇,横看竖看,都算是很不错的人了。
偏偏他遇到的是容昭。
彼时在浙江的时候容昭比现在年纪小,眼里更是揉不进一点沙子。一个严肃固执,一个年少气盛,偏偏就这样两个人在那种军规森严不能出一丝差错的地方撞上,一个参将一个监军,两人能发生多少摩擦也就不奇怪了。
乔阅手上的灯笼把周焕的脸照的一脸惨白,就在周焕满脑子不如当初在浙江抗倭的时候死了好歹还有一个为国捐躯,总好过死在这貌美心黑的容大人手上的想法在脑子疯狂环绕的时候,远处的刚来的袁封看到这他们三人的身影,也走了过来。
袁封道:“这里风大。你们怎么就杵在这里聊起来了。”
容昭淡淡道:“这不是太久没见到周参将,迫不及待想和他叙叙旧么。”
袁封那老好人的性格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许久不见,这次辛苦周参将帮忙把火铳押送到西营。”
“哪里哪里,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袁封本想和周焕多客套两句,但周焕整个人魂不守舍,很明显一点都不想与他们再多说半句,袁封只得说:
“你还在病中,别站在又吹出个好歹来,先进屋。”
周焕听到这句话眼中似恢复了神志,马上接道:“对对,容大人的病刚好呢,可别站在这风口了。我去重新清点一次火铳的数量,你们进屋慢慢聊啊慢慢聊。”
话音刚落,只见周焕对容昭和袁封躬了躬身,便脚下生风似的溜了。
只见乔阅和容昭低语几句,得到容昭的示意,也跟着往周焕那个方向去了。
袁封看到周焕的身影,转头又看了一眼容昭的表情,心下了然。
“你又吓唬他了?”
“哪有。”
自那日在兵仗局后,袁封便再没有和容昭见面,时隔半月,袁封也听到宫里宫外在传容昭的病情已到一病不起的程度,奈何诸事缠身,忙里偷闲有两次上门想探视,都被告知容昭服了药在休息,只得作罢。
“走吧,先进屋。”
容昭点点头,两人刚走几步,袁封就看到有个高大的身影往他们走来。刚戚冉眼见容昭与周焕站在风口出说话,怕容昭好不容易养好一点的身体又受寒,便折返在马车上拿了件一早备好的大麾,此时匆匆跑回容昭身边帮他披上。
容昭默不作声地由着戚冉帮自己把衣服披好,戚冉这些举动显然已经熟稔得习以为常,容昭淡淡道:“你等下先到门外候着。”
袁封看着眼前容昭身边这个护卫明显非常面生,往前仔细一瞧,发现这个和容昭差不多等高的少年年纪最多不过十五,轮廓深邃身姿挺拨,更重要的是眼中的锐气让人不敢逼视。纵使袁封不和容昭一样常年和军营里的人打交道,但他在地方各处和兵部见过的武将也不少,这满身的肃杀之气,分明是在战场上的血海中厮杀过的人才会有。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居然是个纳哲人。
容昭心里还想着刚刚见到的周焕,并没有注意到袁封若有所思的表情,两人只默默走进了屋内。
进了屋后容昭并没有和袁封客气,只见他径直地把那日乔阅给他那本募兵的名册拿出,翻开第二页上参将那一列,单刀直入指着向袁封一字一句问道: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袁封自然知道容昭说的是谁,轻咳了一声,似早有预料,道:
“这次你出征鞑靼,需要对那边的地形环境熟悉的人。周焕在去江浙之前,曾随军出征过鞑靼,对当地的气候和习性都有了解。我知道你不喜他的性子,但是他确实有经验。”
容昭对这个回答明显不满意,道:“有经验的不是没有,为什么就必须是他?”
袁封苦笑,“你知不知道你的要求有多苛刻。勋贵人家的不要,年纪太大的不要,而且你容小将军在浙江那战后名声都变这样了,卫所兵不比其他,你以为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愿意性命都不要就为了那些个银子跟你。”
容昭也不拐弯抹角,只盯着袁封,一字一句道:“为什么必须是他?”
眼看容昭要一问到底,袁封心知是糊弄不过,深深叹了口气,老实答道:
“周焕家的老头子拜托的,他哥周昶今日刚升上去做了禁军的统领,我推不掉。”
“我说了不能招有这些沾亲带故的人,更何况是他。”容昭一贯不会在袁封面前多加掩饰,“如今连你也开始往结党这条路上走了。”
袁封愣了愣,明显没想到容昭会这么想:“你知道我从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想着你这边手下毕竟还是有卫所兵,而这些人你总不能让外面招来的人来管他们。而且兵部的关系需要周旋,也好为江南制作所那边打探消息。他们开到口,周焕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我才应下了。”
这番话说得滋滋真切,容昭听了之后当下就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错怪了袁封。先不说这段时间袁封帮他做了这么多,且就如袁封所说,他和周焕不是没有接触过,周焕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在他眼皮底下更翻不出什么风浪,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自己再挑刺,实在是说不过去。
容昭想到这里把脸一偏,点点头:“按你说的办就是了。”
看到容昭愿意答应袁封也松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看到外面守卫来回走动的身影,想起刚见到那个纳哲人,问:“你身边那个就是之前在你府上把冯五打伤的那个纳哲人?”
"嗯。"
袁封低头喝了口茶,道:“换个人吧。他这样在你身边和你进进出出,太招眼,”
“我打算把他放在这边,之后他会随我一同出征。”
这下子袁封彻底懵了:“你说什么?”
看着容昭那副认真的样子,袁封确定容昭不是随口说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多少麻烦?”
容昭看向窗外,淡淡道:"一个纳哲人算什么,比这更大胆的事我都做了。"
袁封急着追问道:“你究竟还做了什么?”
“当时之所以叫你帮我募兵不要大张旗鼓,是因为当时,皇上并没有下旨意让我出征。旨意是在我回京之后求他下的。”
也就是说当时容昭当时让袁封做的,是私下募兵。
“明夷!”
袁封本还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他只觉得遍体发寒,嘴唇也跟着微微发抖。他定定地与容昭对视,似从来都不认识他这个人一般,神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容昭冷静地看向袁封说:“我从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你我之间所有事都有书信为证,可以证实你当时确实是被我所骗,你毫不知情。外加现在京师和江南这两处的兵长所都离不开你,万一之后皇上怪罪下来,我以性命担保,此事也绝不会牵连到你。宁致,你信我。”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袁封听完容昭这番话,心下更急了,只觉口干舌燥不知道该从哪处说起,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
“明夷,你究竟知不道你自己在干什么,你这样做究竟..究竟图的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