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容昭十八岁接任军备监制之后,就因试验新火铳常年在军营与一些卫所兵打交道,那些兵油子不论明面上的阿谀奉承还是私下的偷摸耍懒,他都早已领教过并且把他们的心理得透彻。
在校场上的训练偷懒对这些人来说已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即使是兵临城下,不得不上阵杀敌的紧要关头,在城门下上马拿刀逛一圈就往回跑的人也是多不胜数。对于这些兵痞子,如果带他们出征,无疑除了浪费朝廷军饷之外并无任何其他用处。
容昭并不想把命交待在这些人手上,所以他私下让乔阅去找了袁封。
乔阅回府后还没来得及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就风尘仆仆地急忙前去向容昭禀报。乔阅刚推开房门,就带入了一阵寒风卷散了满室香气。时隔半月,初冬才刚至,容昭便已裹上狐裘。乔阅见容昭脸上比半月前多了好几分倦容,脸上也无几分血色,然而此刻的神色却异常清明。
乔阅对容昭躬了躬身,道:“少爷,你吩咐我的...”
容昭打断了给乔阅的话,向他递去了一杯刚晾好的茶水,“先润润喉咙再说。”
戚冉刚看到容昭通报的神色,就知乔阅说的必定是要事,容昭还没开口,戚冉已手脚麻利地在一旁给容昭房间的铜熏炉添足了檀香木,继而转身退下。
乔阅一路赶回来看上去也是渴狠了,猛地灌了一大口,片刻后清了清嗓子,回头看到房门已关紧,才道:“少爷,你之前吩咐让我跟袁大人跟进的事,这边已经办妥了。”
容昭道:“袁封那边怎么说。”
“之前你在金陵时发的那封密信,袁大人当时收到就已经立马开始私下帮你找了。说的当时你在信中再三叮嘱不能声张,所以颇费了一些周折。”
乔阅从袖口处把名册拿出,道:“这里是三千人的全部名册。这些人都是按你之前书信所要求的找的。袁大人说因兵仗局的铜矿目前有一部分是在磁县那边开采,所以这次他找来的大部分是从那边来的矿工。”
“磁县?”
乔阅点点头,道:“袁大人说他之前曾去过那边视察,那个地方民风彪悍,这次找的都是愿意为钱出力的人没有其他多余心思的人。”
容昭接过册子,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细翻着,道:“底细都摸清了么?”
乔阅道:“摸清了,大部分是那边的矿工,有一些是他们当地的乡老推荐,也有一些是他们自己自愿带上亲属一起过来的。还有极少部分是符合标准的卫所兵。都是家底干净的人。”
“卫所兵有多少?”
“不多,大概十中占一,全部都是袁大人推荐的。这些卫所兵除了个别几个的资料归档在兵部处,其余人我都按户籍一一检查过,没有官员亲友的子侄在其中。”
容昭点了点头,放下了名册。道:“这半个月你在西营那边观察下来觉得如何?”
乔阅道:“按您之前说的,以扩大造新试验场为由,把这些人拉到了西营那边做了一段时间日工。这段时间我都每日盯着,那些会躲懒耍滑头的或者是不服管教有恶习的,都在这段时间找了由头筛出去了,余下的基本都是心思比较简单的。”
容昭拿起白釉竹节壶又往乔阅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道:“这样看来此事还算顺利。”
乔阅听出容昭的语气,从刚进门到如今神色也终于彻底放松下来,道:“朝廷军中的编制本就有空缺,外加如今我们这次只要三千人,我们把多出来的那部分军饷发给给他们,等于他们能拿到的就是朝廷卫所兵的两倍不止,冲着这个,他们都是愿意的。”
“晚点你再让人去给袁封捎个信,让他三天后早上去一趟西营。”
容昭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看着那越烧越旺的铜熏炉子,似又想起些什么,转身看向乔阅:“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忙募兵的事,这几天得空多休息。此事我交给其他人不放心,后续还需你再多盯紧些。”
容昭回过头,眼中倒映着熏炉里焚烧的火光,又补了句:“之后我身边的事情不要紧的你尽数留给戚冉去做就行,再过几日,就带上他一同去军营。”
乔阅闻言怔了一怔,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轻轻地问了句:"少爷,是打算之后让他...让戚公子也到军营里和这次募兵来的人一同去受训吗?"
"不止是去军营。”容昭抬头扫了一眼书桌上戚冉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迹,神色晦暗,“只有把他放我眼皮底下,我才能放心。”
乔阅跟了容昭多年,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是亲人很合适。在他心里,容昭从来都是对的。只是这一次,容昭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让他愈发担忧。
纳哲人虽不比鞑靼与南朝人苦大仇深,但毕竟是异族人,而且戚冉的身份就摆在那里,一个纳哲人进军队会很棘手。
传说中的纳哲人天生不怕火烧,可以在烈火中毫发无损踏火而出,虽然只是无人证实的留言传说,人们对纳哲人畏惧有之,但更多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挤。凡事只要扯到家国融合,种族血脉,就不是能一笔带过的关系。
这样简单的道理容昭不可能不知道。
容昭似没看到乔阅眼中的忧虑,渡步又去窗前。一场病后让他身躯看上去更薄,但身姿依旧是挺立的,此时的容昭似一株青竹伫立在窗边。
只见他一直地盯着戚冉和府中众人在冬日的暖阳下搬着书忙碌的身影出神,许久没有说话。
正当乔阅迟疑了片刻,忍不住想在开口的时候,容昭似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乔阅,双目对视,只见乔阅所有心思都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眼底下还有一小片疲惫的乌青。
容昭递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轻轻道:“别的事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好。下去吧。”
乔阅闻言,看着容昭久病未愈的脸,心下不由得隐约泛起些难过。
这些年无论是宫里、兵仗局还是这将军府,这么多年容昭一直在都在凭着一口气在撑着。明明正是大好的年纪,却因为各种原因拖着这么一个残躯病体苦苦周旋步步为营。
但谁都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良久,待乔阅带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正推开房门时,不道是否他的错觉,他似听到容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晌午过后,容昭就告诉盛春说三天后去西郊大营要在那边住上一段日子。戚冉听闻时,盛春已安排人有条不紊地帮容昭开始收拾行装。
容昭虽不喜奢华,但毕竟他的身份就在那里,要说在平日里一点都不讲究那绝对是假的。加之这么多年在生活上事无巨细都有下人细致伺候着,更何况他如今又在病中,真收拾起来还是多少要花费些时间。
这边盛春和府上众人忙着收拾,那边戚冉却在听到消息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无精打采起来。一反常态地不是把容昭的衣物配饰分类错,就是把要带去的书籍图稿搞错,弄得盛春好几次气得跳脚。
容昭此时正翻之前的火器图纸,准备把废弃的图稿处理掉。在他第三次捉到戚冉悄悄看着自己又欲言又止继而走开装作若无其事的视线之后,终于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戚冉明显有些泄气,到底还是不太能藏得住事的年纪,听到容昭开口,终于忍不止说:“你的身体此时并不适合太过劳累。”戚冉忍不住抓了一下头发,声音不自觉放低,喃喃道:“我的意思是,即使你要去,身边也要带上能照顾你的人。”
容昭明显没想到戚冉会来这么一句,听他这话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说要带谁,盛春吗?”
正逢此时盛春推开门,端着热气腾腾一碗药走了进来,那药味随着门外的寒风,一下子就扑面而来。
戚冉这段时间一直在容昭身边,虽说那些汤药一直都是盛春伺候的,但是今晚呈上来的,他一闻就觉得味道不对。往日容昭的药虽不是每次都由他经手,但是容昭喝的时候他好几次在旁边候着,那药闻起来是有股淡淡的酸涩味,而现在盛春拿上来的这一碗,少了那股酸味还有股腥味,颜色看上去也更浓稠。
戚冉盯着那碗药,皱了皱眉,神情也变得狐疑,“这药的味道,闻起来和你之前喝的不太一样。”
一旁的盛春闻言,有些紧张地看向容昭,正要开口,只见容昭挥了挥手,示意盛春把药放一旁晾着,“你莫不是属狗吧,鼻子这么灵。”
容昭的这天的心情明显不错,说完还嘴角微微上翘笑了一下,“这不是今天宫里来的太医开的新方子么,没准把这碗药喝完我就好了呢。”
戚冉愣了愣,刚到嘴边的话看到容昭这一笑似乎便忘了。容昭极少有如此轻松愿意和人说笑的时候,且病中的容昭明显少了往日在人前表现出的疏离感。
此时他的长发也只是用发带松松绑着,整张脸的轮廓都露了出来,眉梢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戚冉。戚冉本来还要再问些什么,容昭已拿起那碗药喝了下去,也不怕苦,末了也只喝了几口茶水漱口。
可能是因为热的,一碗药下去容昭脸上明显多了些血色,“盛春还是要留在府里,府中上下事还是要有人打点。况且军营不比其他地方,身边的人我带上乔阅和你两个就够了。”
“你要带我一同去吗?”
戚冉病愈后的身体恢复了少年特有的硬挺强壮,纳哲人的血统让他的五官异常立体分明,好像只要靠近,都能闻到他身上蓬勃的气息。
说话间容昭一直抬头看着戚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戚冉仿佛比他们刚见面的时候长高了一点。
容昭道:“怎么,你是不想去吗?”
想到今天戚冉各种反常,容昭以为戚冉是因为要去军营和面对众南朝的士兵一起心下抗拒,琢磨着该如何说:“如果你...”
“不是!”听了容昭这番话,戚冉一下子就恢复了神采,深棕色的瞳孔亮晶晶的,语气间完全有着没有掩饰的高兴和雀跃。
“无论去哪里,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