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除了吃很多药,就是每日例行的身体检查。
中午十二点过,苏晚的轮椅停在走廊的窗口,原本是去楼下检查室,忽然想起忘拿手机。
她怕错过德国来的视频电话,让护工回病房取一趟。
护工锁好她的轮椅,跑着折返回去。
苏晚等在原地,被走廊前面不远的一间病房吸引了注意。
那间病房门前有清扫护工进进出出,浅色的床单和被单被揉成了团,随意地扔在门外的脏衣筐。
穿正装的外国男人走出电梯,躬身向门外面色沉郁的年轻女人递出名片,介绍他们是殡葬馆的。
随着这句悲伤的话,面前的场景被蒙上忧郁的滤镜,好似变成一部伤感的英文电影。
苏晚作为观众转开了脸,被高悬的日光刺了眼睛,只好抬手遮挡。
她半个多月不见日光,对太阳有点过敏了似的,眼眶不受控地酸胀。
刚才那外国男人还在说什么,但作为病患家属的年轻女人已听不下去,她靠着墙壁慢慢蹲下,捂住脸,哭声细碎。
“Why?Why do you leave me alone……”
可怜的女人让苏晚想到日落时西天那些努力冲破阴云但最终失败的暮光。
这里,是疗养院嘛。
苏晚沉重地靠在轮椅背上,仰着头,感受到指缝透出的深红色薄光洒在脸上,有些烫。
她心想着,病人来疗养院无非两个目的,要么为了治好病活下去,要么为了安度残存生命然后走向死亡,但那些病人家属呢?他们面前没有这两个选择,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被迫接受,无论病人最后活下来还是不幸死去了。
被迫,常常和“不情愿”联系在一起。
昨天弥纪婉在她病床下的痛哭,是令人难忘的。
苏晚住着的这间疗养院恐怕每天都要送走一些无望的病人。
但时间仍在继续,她这样活下来的病人更要珍惜生命活下去。
还有她的母亲,也要活下去。
身后,护工的脚步靠近,把手机递给了她。
苏晚忽然想给妈妈拨个视频电话,但是护工说,现在是妈妈的休息时间,不方便打扰。
她只好放弃。
在楼下的检查室接受一整套心脏检查,各种名目繁杂得很,她一个都记不住,只在结束时问当班的医生李诗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李诗云听完她的问题,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你想出院?有着急的事?”
“我想去慕尼黑见他,”苏晚平和地笑道。
李诗云了然地点头,继续在键盘上敲字,并告诉她,“下床活动就这两天的事,但出院……再等等吧。”
苏晚顿了顿,有点着急,“还不可以吗?那要等多久?”
李诗云说,“先等你能床下活动吧,而且就算你出院了,身边也必须配备专业护工,提醒你服药和每日自查。”
苏晚听出了希望,只要能尽快出院其他的对她而言都不是困难,都能被克服,“我可以定闹钟按时吃药,自查体重、血压、脉搏这些,我都可以完成。你能不能给我个准确的出院日期?九天之后,可不可以?”
大概认为她的要求比较奇怪,李诗云停下手上的动作,专注地看着她,“为什么坚持九天后出院?”
“我和他约好了,”她的答案如此简单易懂,却显得很天真。
在李诗云这个医生眼中,病人术后的身体状况才是能否出院的标准,而不是什么情感上的约定。
换言之,如果九天之后苏晚的检查结果不理想,出现意外的新的排斥反应,别说是让她出院,怕是她还会在疗养院经历一轮治疗。
但是李诗云没有把残酷的医学事实摆出来,他知道苏晚口中提到的“他”是谁,也知道那个“他”才是苏晚乖乖在这里接受照顾的精神支柱。
多年的临床治疗经验提醒李诗云,病人的情绪也是术后恢复的重要影响因素。
去德国见“他”这件事,能让苏晚感到高兴,为什么自己不满足她?
李诗云只经过短暂的思考,对苏晚说,“行,那就定在九天后出院。”
“谢谢姐夫,”苏晚脸上浮现笑意,还有些陌生的腼腆。
护工推着苏晚离开检查室。
李诗云透过窗户盯着她侧脸上那种腼腆的笑容,手术后的她好像性格里多了点新东西,既冲撞又谨慎,矛盾又统一。
是因为接受了新的心脏吧。
据说捐献者是一位年轻的物理学女硕士,来纽约旅游,因为车祸离开人世。
李诗云收回目光,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点开微信里弥纪庭的头像。
纽约中午十二点多,正是慕尼黑的清晨六点多,以弥纪庭一向自律的作息,他应该早起床了。
【弟弟,你老婆打算九天后出院去德国找你,这事你知道吗?】
弥纪庭消息回得很快,【知道。】
李诗云:【我没有拒绝她,但出于医心我必须叮嘱,最近一两年她身边要有护工陪伴,你工作太忙,她自己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
弥纪庭几乎没犹豫,【不用,她不太喜欢有护工跟着,我能照顾好她。】
李诗云觉得他在开玩笑,【你还有工作要忙,不是吗?万一耽误正事,你爸那边肯定要暴走!我是劝不住你了,你做好准备吧。】
弥纪庭:【明白。她妈妈的葬礼在明天?】
李诗云叹了口气,【对,你姐今天从国内飞来,会带她妈妈喜欢的绿梅。】
弥纪庭:【谢谢你和姐姐做的所有。】
-
出了电梯,回病房前,苏晚请护工帮忙,在走廊的窗口停了一小会。
不知何处飘来的浓云遮住日光,她的目之所及暗了下来。
接着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哭声,她探身往那个方向看,果然又有穿正装的男人躬身递名片,介绍自己是殡葬馆的。
苏晚感到钝疼,不觉抬手捂住心脏的位置。
护工上来关切,她却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样的疼,只请护工快些推她回病房。
正进病房门的时候,手机跳出一通视频电话邀请。
她被护工扶上病床,侧躺下来才接通,对那头的弥纪庭笑了笑,说,“准备去实验室了吧?”
“嗯,在车上。”
弥纪庭为她展示车窗外的清晨大街,一张张匆忙的外国人脸闪过,最后,镜头回到弥纪庭的脸上,他看着她,许是发现了她没来得及松开的眉头,问她道,“刚才是不是不舒服?”
苏晚眨眨眼,“一点点心痛,现在没事了,这一层……又有人走了。”
用词很是委婉,她说有人“走了”。
弥纪庭目光顿住,仿佛瞬间明白了她感到心痛的原因,嗓音柔软地告诉她,“生老病死都是命,生者好好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念想。”
“谢谢你宽慰我,我没事。”
苏晚吸了下鼻子,思绪已经跳出方才的感慨,飘去了今天没见到的妈妈身上,“对了,等明天可以下床,我想一口气走去妈妈的病房,给她一个惊喜!”
“当然可以。”弥纪庭语气平静地回应她。
这时他的车停下了,前排的德国司机回头喊“普若费索尔?弥”。
对方地道的德语发音让苏晚一时有点恍惚,她本以为弥纪庭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其实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你先工作,晚点再联系,”苏晚轻声说。
弥纪庭嘴上应着好,只是拿着手机下了车,另一只手抱着几本资料书,书页上夹着钢笔。
在他的身后是错落的陌生的德式城堡,街边有金黄的银杏叶慢速地飘落到地上。
“白天困要多睡,别想太多事。”他的指节抚过镜头,像在触碰她的脸。
苏晚随着他的动作疲惫地闭上眼睛。
耳边是他那边的脚步声,弥纪庭好像走进了大楼,一些机器运作的嗡鸣传出来,好似催眠的白噪声。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睁开眼,望着手机屏上模糊的光影,轻声呢喃,“弥纪庭,我今天更想你了。”
屏幕那头,弥纪庭正和迎面过来的实验员打招呼,一长串语速极快的德文响起,两人站在原地交谈了几句。
苏晚静静听了会,大致听懂他们在说上午的日程安排,有一场讨论会,要等一位英国专家,预计上午十点左右到。
那位实验员要出去买咖啡,问弥纪庭需不需要,弥纪庭拒绝说早晨不喝咖啡,等实验员离开,弥纪庭继续往前走。
他大概是忘了苏晚在线,一直把手机举在下方,形成一种奇怪的仰视视角。
苏晚就这么看着他的下颌线,看着他喉结在衬衫领口轻轻滚动。
只要能看着他,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足够了。
而后,电梯上行,弥纪庭像是在思考什么,保持着沉默,睫毛搭在眼睑上,很久才眨动一次。
电梯停下,他还没想起她。
她也不准备提醒,继续以奇怪的视角观察着他,陪着他。
“弥教授!”
熟悉的中文话音传来。
苏晚猜到来人是弥纪庭的助理齐颜,上次齐颜在慕尼黑高空坠落幸好痊愈,如今仍在那边协调这次跨国合作。
“弥教授。”
又一道中文女声响起,应该是他的另一位助理,赵卿卿。
弥纪庭的手机仍被拿在下方,于是,三张变形的脸一起挤在了上方。
苏晚看着这滑稽的画面就想笑,于是发出很轻的笑声。
“是谁在笑?”
齐颜第一个低下头,看清屏幕上的人时,他目光瞬间亮了,“太太?”
赵卿卿也连忙低头,因为齐颜的称呼,诧异地看了眼齐颜,后知后觉地说,“苏小姐……就是弥教授的太太?”
随着赵卿卿的话,镜头那边挤上来更多的人脸。
大家用别扭的中文发音问着,“弥的太太?”
人群中间,弥纪庭这才猛然想起什么,低头看向手机,微微张着唇,带几分不易察觉的亲昵喊,“老婆。”
苏晚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先挂啦,你快去忙。”
屏幕变暗,她的心跳却难以平复,看来他们是夫妻这事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