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纪庭嘴里的音节,从一开始的两个字变成了一长串。
苏晚听出来他嗓音哑着,字与字的间断夹杂有嘶嘶的肺音,出于担忧,她拿开挡头顶的德语书,看向镜头的时候,对上了镜头里他的目光。
“你病了吗?”她缓慢地开口。
弥纪庭听了这话,竟然像是中了奇怪的魔咒,轻微地咳嗽了一声,“不要紧,就一点点。”
“那你吃药了吗?”苏晚继续问着。
仿佛他俩此刻就坐在一起面对面说话,她下意识把身体往前倾,重心不稳的感觉让她的手撑在自己膝盖上,同时发出了受惊吓的短音。
这是个有些愚蠢的动作,苏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正要把手收回来时,听见弥纪庭嘶嘶哑哑地问她,“是不是牵到了伤口?疼不疼?”
她抬高视线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对上他温柔的视线,“哦,不疼的。”
“有事一定要找护工,别一个人强撑……我现在离你太远,没办法抱着你。”
他微微皱着的眉头,引得苏晚一直盯着他看,那场重大手术带来的亲密效应还没结束,那再等两天呢,弥纪庭就会变成从前的冷漠,不再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只想着她,就像她时时刻刻想着他了。
想到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苏晚不免伤怀,明知不可能她也在心里期盼那天还是不要到来的好。
“你也是一样,生病就好好吃药,”她捏着德语书的边角,忽然感到心口的痒。
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她没在意,曲着手指随意抓了下,却隔着棉布裙感受到一些明显的皮肤突起。
是她的术后疤吧。
她把手往上往下分别移了一些,沿着身体中间的突起,一边感受它的形状,一边想象它的形状。
但她不敢动作太大,以免镜头那边的弥纪庭看出她在做什么。
她耳边传来塑料摩擦的声音。
弥纪庭低着脑袋从塑料袋取出一盒感冒药,掰下两片,喂进了嘴里。
随后他在周围找了一圈,最后看向镜头,笑道,“我忘了烧水,等我一会,去冰箱拿一瓶。”
苏晚说,“好。”说完她用力抓了下那道长长的疤,把手放在被子上。
那边的镜头没了弥纪庭的身影,变得很空,卧室的门开着,弥纪庭应该就是从那道门走出去的。
她盯着那道卧室门,过了一会,弥纪庭拿着一瓶水走进那道门,重新来到镜头前,坐下。
他应该是在床下的桌子前办公,桌子上除了装药的塑料袋,还有一只熟悉的打火机,和一本翻开的厚书,那本书上搁着他常用的钢笔。
“在看资料啊?”
苏晚不太能一直保持坐的姿势,腰和背都容易酸,这时她往后面靠了靠,发现自己的脸从镜头前消失,赶紧拿起手机调整角度。
与此同时,弥纪庭的脸也在她的镜头里晃动,他的身体跟着一起晃动,“稍微看了一点。刚才碰面的时候他们的负责人提到一个数据处理的小细节,齐颜和赵卿卿答不上来,我倒是解释了一遍,但他们很质疑我说的准不准确,希望我提供相关的文献证据。”
实验相关的内容,全部是苏晚的盲区。
她听他介绍着今天工作的进展,却像听了几句天书,她摸不到东南西北,只能笼统地接他的话,“证据找到了吧?”
“嗯,我去了一趟图书馆,从一本德语参考书里找到了。”
弥纪庭举起了手边那本厚书,上面是密密麻麻细小的德文字母,和英文字母比较像,但又不是太像。
苏晚把手机拿近,靠着刚才几个小时的突击,她已能认出一些不含物理意义的普通德语词汇,但要理解整句整篇的德语,是不可能的。
脑袋里有声音提醒她,她还看不懂他在看的书。
就在她发矇的瞬间,弥纪庭把书拿远了,放回桌子上。
“困了没?时间不早,你快躺好睡吧。”他的脸上恢复刚才的温柔,用感冒之后的鼻音说话。
苏晚看着他,闻到一些太阳晾晒后的棉布味道,挪开目光看一旁的护工,原来护工在整理换洗过的被单和床罩,随着扑打的动作,一些味道飘过来,很容易勾起人的睡眠欲。
但是苏晚还不想丢下弥纪庭,也不舍得丢下弥纪庭,于是她拿起宝珠笔和德语书,对弥纪庭说,“我还不困,再学一会,你忙的话就忙自己的,不用关视频。”
她希望一直看着他。
弥纪庭看向镜头笑了,用手斜撑着脑袋,“看来你是真有打算学好德语了!不过,以你的语言水平,这本教材真不合适。”
“能满足日常交流就行,我对自己要求不高,又不申请德国的大学,”苏晚翻过一页书,目不斜视。
弥纪庭也不再说话。
一时间,镜头内外只有翻书的响动,不急不慢。
护工喊了声“苏小姐”,端来一杯温水。
苏晚每天都吃很多的抗生素药,需要大量的水来代谢,就算不渴也要坚持喝水。
她接过水杯,仰头喝的时候,在水杯边沿看见弥纪庭在看着她。
他怎么不看桌上的资料?他看了她多久?
心跳似乎又加快了,苏晚的嘴角溢出一些水,还来不及去擦,水就顺着棉布裙的领口滑进去,滑过她心口的纱布,快速沁湿进去,和她皮肤上的那道疤融合在一起。
好在那只是一些清水,她的疤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已经初步愈合了,不会轻易感染。
所以当护工拿来干毛巾,她无所谓地摇头拒绝道,“我没事。”
“但是有水染了伤口,还是擦一擦吧?”护工很是担忧,目光瞟向她的手机屏。
苏晚明白护工的紧张,视频那边的弥纪庭看见了刚才发生的这一幕。
她向镜头里的弥纪庭投去求助的一眼。
弥纪庭正好与她对视,他好像看懂她的心,对护工说,“她觉得没事就先不用擦了。”
护工点了点头,退出镜头。
这么会过去,苏晚皮肤上的水变得温热,但还是能感觉出湿,她不适应,抬起手隔着裙子压了一下那个地方,正好又摸到了那道疤。
它到底有多长,多丑呢?
忽然很好奇,很想脱了棉布裙,仔细照一次镜子。
可是她真的能承受那样的一道疤吗?她应该承受不住的。
她和弥纪庭的关联那么薄弱,亲密总是发生在黑灯瞎火里。
就算没有光照,带着这样伤疤的她也没勇气再在他面前脱掉裙子。
他们的关联会不会比从前更薄弱?
“今天姐姐告诉我一件事,我们在伦敦的插花展会上见过。”
大概感到气氛的僵持,弥纪庭自然地转开话题,说起伦敦的那次展会,但他没提到那张手写的卡片。
苏晚的脑海里很快就浮现出他写错的英文单词。
他肯定都不记得了。
“对不起,我把你卡片上的clouds写错了。”弥纪庭自顾自地道起歉。
可他完全没必要道歉。
苏晚反而觉得他错得很有意义,她像是一个外行人抓住了行业大师的尾巴,在得知的那一刻就有一种隐秘的窃喜。
“等下次见面,我再给你一张书写正确的卡片。”弥纪庭继续说着。
苏晚看着他,某些膨胀的**开始作祟,她靠着抓住他尾巴的窃喜,对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送也可以,但不能是重复的诗句,也不能只有一句。”
弥纪庭的唇角抿了抿,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要求该怎么满足。
他斜撑着脑袋的手,从太阳穴移到下颌,修长的食指抵在下唇,“再详细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卡片,我都写给你。”
“什么样的都可以?”她问他。
“嗯,当作你那天带病排队却拿到错误卡片的补偿。”
她脱口而出,对一个人的生理性喜欢是掩饰不住的,对弥纪庭说,“我想要手写情书。”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要用德语写。”
弥纪庭微微一怔,像是没有想到她能提出这样的条件,她学的是英文却想得到他用德语表述的情书。
“我们都是中国人,用中文不是更合适?”他建议她。
苏晚却坚持,“我就想要你用德语写的情书,我会很努力学德语的。”
弥纪庭再次愣住,他的眼底其实没什么情绪,但苏晚就是能从里面看出他在思考对策。
是否她的要求太过分。
他在德国出差需要应付一大圈难搞的德国人和一大堆高深的技术问题,应该没有多余的精力陪她玩这种游戏。
苏晚有点退缩地想着,准备撤回自己的要求,“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不用当真。”
弥纪庭歪了歪头,好看的眼睛又笑起来,“晚了,我已经当真了。”
意思是他答应了。
“真不需要加上英文?我可以用双语,”弥纪庭说。
苏晚继续坚持,“只用德语,我能看懂。”
“好吧。”
话题到此为止,弥纪庭抬手腕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
他没有明示太晚了,苏晚却配合地打起哈欠。
眼睛里涌出点生理泪水,她从床头抽了张纸巾压在眼尾。
“我今天还不错,”她努力找新话题和他聊,“那些德国人把你请过去,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次合作从一开始就围绕着弥纪庭能不能亲临现场打着转。
齐颜过去,不行,赵卿卿过去,还是不行,只有弥纪庭到场,德国那边才消停下来,所以苏晚很想知道,那些人给弥纪庭安排了怎样级别的高难度议题。
镜头里弥纪庭摸过了桌上的打火机,习惯性空拨着,“他们是找茬的。今天也只提了几个小细节,课题不专的博士生不一定答得上来,但能答上来也不能证明专业性。”
苏晚盯着他手里燃烧的火光,怕他会烧伤自己,于是她转而喊他,“弥纪庭。”
他扣上了打火机盖子,安静地看着她。
苏晚故意眯起眼睛,“他们实验室有没有漂亮小姐姐?”
弥纪庭放下打火机,接上她的话,“没有,但是有很多漂亮小哥哥!等过几天你来了德国,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
苏晚忍不住笑出声,身体往下滑,躺进了被子里。
她把手机支在枕头边,看了一会屏幕,发现弥纪庭的轮廓变得模糊,像长出一圈莹白的小绒毛。
夜已深,她的困意止不住上来,只好闭起眼睛,几颗泪顺着她的眼尾滑出来。
“弥纪庭。”
“嗯。”
“我好想你。”
“嗯。”
“晚安,”她又打了个哈欠。
弥纪庭说,“我不关视频,晚安,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