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并未带来安全感。
第二天清晨,陈默同在一种精疲力尽的昏沉中醒来。药效让她睡得死沉,没有做梦,但也像经历了一场搏斗,浑身酸痛。惨白的日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照射进来,将那面白墙映照得更加醒目,像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存在,盘踞在客厅中央。
她强迫自己忽略它,开始整理带来的少量行李,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素描本。
打开素描本,里面不是设计草图,而是一些混乱、阴暗、扭曲的线条构成的画面:纠缠的荆棘,破碎的镜子,向下旋转的楼梯,还有无数只空洞的眼睛。这是她情绪失控时的产物,是她不敢让任何人看到的内心世界。
她快速翻过那些令人不安的页面,翻到唯一一张还算“正常”的画,是一幅风景写生,阳光下平静的湖泊。这是她试图自我疗愈的证明。
她把素描本塞到床板底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混乱也一并藏起来。
白天,公寓楼里并非完全寂静。能听到楼上偶尔传来的、模糊的脚步声,隔壁隐约的水流声,但这些声音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了,显得遥远而不真实。整栋楼依然被一种巨大的沉寂笼罩着。
她试图工作,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修改一份被客户打回三次的设计方案,关于初创公司APP的用户界面视觉设计和部分用户体验交互流程。
本来她采用了宁静、专业的蓝白配色。主色是静谧蓝,辅以浅灰色和白色,整体感觉干净、理性、值得信赖。但是客户反馈太冷了,没有温度。要温暖,但又要高级,不能太活泼。
于是她调整为暖色调,采用了晨曦黄作为主色,搭配米白和浅木色。客户前几天又打回来,说太暖了,有点幼稚,缺乏科技感,而且这个黄色看久了让人焦虑。客户想要在冷和暖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就是一种“有希望的平静”的感觉。
她盯着屏幕上被驳回的设计稿,感觉“有希望的平静”这几个字像蠕动的蛆虫,充满了嘲讽。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有希望的平静”?这和她此刻的精神状态,被恐惧吞噬,仅靠药物维持的短暂麻木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根本无法理解这种情绪该如何用色彩表达。
功能图标本来设计了一个拟物化的、线条简洁的日记本,上面画着一支可爱的羽毛笔。但是客户觉得“太具体了,缺乏想象空间。我们需要一个更抽象、更能引发情感共鸣的符号。”陈默同又设计了一个抽象的、由柔和曲线构成的云朵形状,内部有微光。结果客户说:“这像天气APP。我们需要的是‘内心’,是‘思绪’,不是天上的云。”
陈默同下意识地翻开了自己藏在床底下的素描本,看着上面那些混乱、黑暗、扭曲的线条,那是她真实的“情绪日记”。她痛苦地想,如果把她画的这些“灵魂”图标交给客户,对方会不会吓得直接报j?
屏幕上五彩斑斓的图形和线条,此刻在她眼里变得刺目而毫无意义。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脑子里像塞了一团粘稠的雾。
这栋公寓的样子总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那扇锈蚀的铁门,是一个失败的、甚至充满恶意的“过渡空间”设计。它没有完成从公共到私密的温和转换,而是通过刺耳的开门噪音、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体量,进行了一次入侵性的仪式。穿过它,不像是回家,而像是主动走进某个生物的消化道。
建筑周围自成一片阴影区域,这在她的经验中是反常的。它不像是在接受光照,而是在吞噬光线。这种特性使得公寓本身成了一个视觉和能量上的黑洞。作为设计师,追求的是光影如何为空间赋能,而它,却在系统性地产出压抑与绝望。
而断裂和扭曲的管道,不再是功能性的部件,而是整栋建筑循环系统的癌变。它们无法有效代谢雨水,导致液体在体表肆意横流,这形成了一种不洁的强烈视觉暗示。
也许穷人的住所就是这样,她这样在心里叹息,老旧,苟延残喘,不安。
而且,她总感觉被什么注视着。
可能来自门窗,来自身后,来自某个角落,或者那面白墙。
她几次猛地回头,墙上空无一物,只有那片令人窒息的纯白。但这种感觉如影随形,像冰冷的蛛网粘在皮肤上。
下午,趁着阳光还在,她决定出门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当她锁上304的房门时,隔壁302的房门恰好也“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
一只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门缝里警惕地窥视着她。那是一个老人的眼睛,皮肤像干枯的树皮,紧紧包裹着颅骨。
陈默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门缝开大了一些,露出一个穿着陈旧灰色中山装、身形佝偻的干瘦老人。他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了,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和陈旧楼道相似的气息。
“你是新来的?”老人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是的。您好。”陈默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
老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警惕,还有一丝几乎是怜悯的神色?“你住在304,”他打量了一下她身后的门,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问道:“晚上睡得好吗?”
陈默同的心猛地一沉。他为什么这么问?
“还,还好。”她含糊地回答,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恐惧。
老人浑浊的眼睛似乎锐利了一瞬,他盯着陈默,缓缓地摇了摇头:“姑娘,有些声音,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去。更别答应它。”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的故作镇定。中介的警告,昨晚那诡异的敲击和童谣,此刻与老人的话重叠在一起。
“您是什么意思?什么声音?”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老人却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怜悯更加明显了。“这楼老了,难免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他含糊地说着,然后像是怕惹上什么麻烦一样,迅速缩回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沉重的关门声在楼道里回荡,也重重砸在陈默的心上。
不干净的东西?他指的是那面墙吗?
买了一些大米,方便面,挂面,鸡蛋,酱油和醋这样的基础调料,回来的路上,想到晚上的情景,她又买了一个充电式台灯,在网上也买了便宜的窗帘和耳机。
回来的路上,陈默同一直心神不宁。老人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他不是在故弄玄虚,他那恐惧的眼神做不了假。这栋楼,那个房间,真的有问题。
回到304,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甚至不敢背对那面白墙坐着。
夜幕再次降临,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将房间连同陈默同一起,吞入黑暗和寂静的深渊。
恐惧让她不敢入睡。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睁大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切正常。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也许昨晚真的是幻听?老人只是比较迷信,喜欢危言耸听?她打开了充好电的台灯,顶灯太亮晚上开着又睡不着觉,不开灯又太黑了。
就在她的警惕心稍有松懈的瞬间,咚!一声比昨晚更加清晰、更加有力的敲击,猛地从客厅传来!
陈默同的身体剧震,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咚!咚!
不再是试探,这声音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紧接着,那个扭曲的、水下传来的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几个模糊的词,但这次,似乎多了一点:“……不开…”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那令人牙酸的 “沙沙”刮擦声。
陈默同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她想起中介和老人的警告:不要回应!不要回应!
她蜷缩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试图物理隔绝那可怕的声音。但毫无用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它直接在她的大脑皮层上震颤,在她每一根神经末梢上尖叫。
“…妈妈……”
在这些声音里,突然挤进了这么一个模糊的词语!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妈妈?这个词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一扇锈蚀的大门。
破碎的画面:一辆扭曲的自行车,刺耳的刹车声,鲜红的血泊,一个女人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嘈杂的声音:周围人群的惊呼,救护车的鸣笛,还有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却发不出声音的哭喊……
剧烈的头痛如同斧劈般袭来,陈默同捂住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那些她努力压抑、试图遗忘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墙内的声音野蛮地勾了出来,在她脑海里疯狂冲撞。
是巧合吗?这墙里的东西,怎么可能知道她心底的创伤?
除非,它不是从外界听到的,而是从她脑子里读到的?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彻骨冰寒。
幻听的内容,往往与患者内心的恐惧和记忆相关。难道这一切,只是她精神彻底崩溃的产物?这面墙,这个房间,都只是她疯狂内心的投射?
“……谁来…开开门…”
墙内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绝望的哀求,与之前的冰冷诡异截然不同。
陈默同的精神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恐惧、混乱、长期的孤独和压力,混合着对自身理智的深深怀疑,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闭嘴!”她失控地尖叫出声,声音嘶哑变形,“你给我闭嘴!”
一瞬间,万籁俱寂。
所有的声音,敲击、哼唱、刮擦全部消失了。
死寂重新降临。
陈默同瘫软在床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混着冷汗流了满脸。她回应了,她触犯了禁忌。
几秒钟后,就在这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寂静中。
一个声音,紧贴着卧室门板的底部,清晰地传了进来。那不是小女孩的声音,也不是任何扭曲怪异的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用她完全熟悉的、带着哭泣后沙哑的语调,轻轻地、疑惑地问:
“…为…什么…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