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是突然出现的。
它是一直都在的。
在陈默同搬进304房间的第一个晚上,凌晨两点十七分,一些声音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缓缓刺入了她的鼓膜。
起初是寂静的。一种厚重、粘稠,几乎具有物理质量的寂静。吞没了窗外的风声,远处城市隐约的嗡鸣都消失了,甚至听不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陈默同蜷缩在坚硬的床板上,把被子拉过头顶,感觉自己像被活埋在一个昂贵的棺材里——这间公寓的租金便宜得不像话,便宜的房子肯定有它的缺点,如果有什么漏水,不隔音,杂乱,老旧的缺点都是应该包容的,她以为代价是这些,但现在她明白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代价。
在那绝对的静默深处,她放缓了呼吸,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它来了。
咚…一声轻响,带着空洞的回音,仿佛有人用指关节,在一個巨大的空水缸里,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
陈默同的身体瞬间僵直,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铁。被子下的空气变得污浊,带着她呼出的恐惧和灰尘的味道。
咚…
第二声。更清晰了。来源于哪里?什么东西会发出这声音?陈默同在心里默想,厕所的水管白天没有听到有异响,难道有老鼠?或者蟑螂?可能其实很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强烈的直觉,感觉是来自那面正对着卧室门的,过于洁白、过于平整的墙。
不像是水管。也不是老鼠。不是任何可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因为这声音带有一种试探性的,近乎礼貌的残忍。
咚…
第三声。节奏稳定,不疾不徐,像是在为她濒临崩溃的神经读秒。
她轻轻掀开部分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汗湿的皮肤。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的、被窗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卧室门缝外那片更深的黑暗,客厅的黑暗。
敲击声突然停止了。
寂静重新降临,但这一次,寂静本身成了折磨。它拉长,变形,充满了恶意的期待。陈默同屏住呼吸,耳朵努力地在虚无中捕捉任何一丝颤动。
来了。
一个细微的,扭曲的,像劣质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里,挤出了一缕声音。
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乖…乖”
声音像是从水底,或者隔着厚厚的棉花传来,似有若无,有些模糊,只能隐约听到一点,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失真的尾音。它没有孩童的稚嫩可爱,只有一种陈旧的、机械的冰冷。
“开门…”仔细听好像是这两个字,又好像不是,但是确实像人在说话,而不是年久失修的房子漏水。
陈默同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她闭着眼睛,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陷进脸颊的软肉里,防止那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冲出喉咙。
是幻听。一定是幻听。
医生说过,她的精神状况不稳定,压力、焦虑、长期的失眠,都可能诱发感知觉异常。她看过那些药片,白色的,蓝色的,它们能让她变得迟钝,麻木,像一具行尸走肉。她拒绝成为那样,所以她逃了,逃到了这个城市最便宜、最偏僻的角落。
脑海中浮现出今天搬来公寓时的景象,这是一栋六七层高的板楼,是上世纪计划经济时代常见的筒子楼样式,方方正正,毫无美学可言,像一只被随意丢弃的、巨大的水泥骨灰盒。楼体并非笔直,而是带有一种难以察觉的、令人不安的轻微倾斜,仿佛地基正在被地底某种东西缓慢地吮吸、下沉。这种倾斜并非一眼可见,但久看之下,会产生晕眩和失衡感。
楼顶的平台上,杂乱地竖立着一些早已废弃的天线,铁架锈蚀扭曲,如同枯死树林的枝杈,在天空下勾勒出残缺的剪影。
当时只觉得有点怪异,现在回想起来,它不像是一栋建筑,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活物,因年代久远而陷入了一种僵死的沉睡,其本身的“存在感”沉重得令人窒息。它以平庸和无处不在的衰败感,散发出一种渗透骨髓的寒意。
现在,她最恐惧的事情似乎正在变成现实——她的脑子,终于开始彻底背叛她了。
声音断断续续,反复着那几个诡异的词语,中间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用指甲刮擦内壁的 “沙…沙…”声。这异响比刚刚的声音更让她头皮发麻,它贴得更近,更私密,仿佛就在她耳边的墙内进行。
她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恐惧拉长成一个世纪。
终于,在某个瞬间,所有的声音,哼唱、刮擦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切断,戛然而止。
寂静再次拥抱了房间,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沉重。
陈默同维持着捂嘴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恐惧冻结的雕像。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证明她还活着。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流下。
二十小时前。
雨水像冰冷的、连绵不断的子弹,敲打着陈默同手中的黑色雨伞。她站在那栋破旧公寓楼前,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怪物的遗骸前。
这栋楼是上世纪的老物件了,颓败得近乎悲壮。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是溃烂皮肤下裸露的肌肉和血管。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布满污垢,像一双双失明的眼睛。只有零星几扇窗户后面,亮着昏黄摇曳的灯火,在雨幕中勉力挣扎,更添几分诡谲。
陈默同需要这个地方。迫切的需要。
一周前,她最后一次从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温和但不容置疑建议的心理诊所里逃出来。医生看着她的评估报告,语气平静:“陈小姐,你的症状伴有明显的分离性体验和现实感丧失,持续的失眠和焦虑加重了你的幻听倾向。我强烈建议你住院接受系统性的治疗。”她没听他说完。住院?意味着失去工作,失去最后的经济来源,意味着向所有人正式宣告,陈默同,这个一直以来沉默,听话,优秀,努力,乖巧的女孩疯了。
她不能疯。她还要照顾自己,还有巨额的治疗费要支付。她只是需要休息,需要一个没人打扰、绝对安静的地方,让她能把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噪音整理清楚。
所以,当她在网上看到304室的招租信息,价格低到荒谬时,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联系了中介。
那个瘦得像根竹竿的中介男人,在电话里的声音平淡得像白开水:“房子旧,隔音不好,但便宜。只有一个要注意,”他顿了顿,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妙的异样,“无论晚上听到什么,别搭理,别好奇,尤其……别去理会那些声音。”
当时她只觉得是故弄玄虚,或者是房东为了吓跑胆小娇气的租客的手段。那些声音大概是老旧水管或老鼠作祟。比起她脑子里那些不受控制的碎片记忆和尖锐鸣响,现实中的噪音简直不值一提。
现在,她站在公寓门口,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推开那扇锈迹斑斑、发出悠长而痛苦“嘎吱”声的铁门,走了进去。
楼道里几乎是完全的黑暗,以及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烂木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旧书本和枯萎花朵的气味。她试着用力跺了跺脚,声控灯在头顶“啪”地一声爆响,闪烁了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灯还发出低频的“嗡嗡”声,像垂死者的呻吟。
光线勉强照亮通往三楼的楼梯。台阶的水泥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钢筋,扶手上积满了厚厚的油污和灰尘。
304的房门是暗红色的旧木门,油漆斑驳。钥匙是那种老式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她手腕用力,“咔哒” 一声脆响,锁舌弹开,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推开门,房间内部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
空。极度的空荡。
客厅里只有一张蒙着灰白布的破旧沙发和一张木茶几。卧室里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板。但出乎意料的干净,地板没有积灰,像是刚刚被特意打扫过。然而这种干净,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被遗弃的整洁,反而更让人觉得不舒服。
然后,她看到了那面墙。
客厅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它被粉刷得雪白,平整得没有一丝纹理或裂缝。这种白,新得刺眼,新得突兀,与周围斑驳、泛黄、布满细微裂纹的其他墙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不协调的对比。它像一块巨大的、空白的屏幕,又像一块刚刚立好的、等待刻字的墓碑。
陈默同的目光被这面墙牢牢吸住,心头那股不安感再次涌动,甚至比在楼外时更加强烈。这面墙太干净了,干净得仿佛在刻意掩盖什么。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是精神太紧张了。这只是面墙,一面被重新粉刷过的普通墙壁。
她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走进卧室,疲惫地坐在床板上。从包里翻出那瓶白色的药片,倒出两粒,没有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蔓延开。
她需要睡眠。也许一觉起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这栋楼,这间房,这面墙,都只是她过度疲惫的神经产生的错觉。她如此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