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西市口王阿婆的碗糕是洛城一绝。
只是他们家每日只蒸三百笼,去晚了排队不说还有可能买不到。
楚元英赞叹这饥饿营销整得真不错,琢磨着到时开了店也搞一套,一天只接两三单,接受预订排期。
穿过人流,西市口果然排着长队。王阿婆的摊子前挂着盏六角花灯,明黄的绢布上面绣着一个“福”字,蒸屉里冒着的白气裹着甜糯的桂花香飘了老远。
楚元英递给代兰亭一些碎银子,道:“你去排队。”
代兰亭不满道:“不要,你去。”
楚元英:?
她把银子塞进代兰亭怀里,不由分说推着他扎进了队伍里。
旁侧的灯笼下,楚元英找了个位置坐下等着,方才买的莲花灯笼被放在桌上,转头看向排队的人龙。
代兰亭身量高,穿着又贵气,与寻常百姓挤在一处很是显眼,唯一不协调的就是他拉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又臭又冷,跟谁欠了他八百块钱一样。
莫约一刻钟后,代兰亭端着两只粗碗回来了,碗沿还冒着热气。
“给你。”他把碗重重砸在桌上,还不忘给楚元英甩脸色,坐下后,把手抬到楚元英面前,控诉道:“你看你看,我手都烫红了!”
楚元英愣愣地看着他,要不是这张脸长得是真好看,这副死样子,能恶心得她把吃了三天的饭吐出来。
要不说人都是视觉动物,就抛开脸不谈……楚元英赶忙止住胡思乱想,她也抛不开。
她装模作样凑近代兰亭的指尖呼呼吹气,哄道:“痛痛飞走啦,这碗糕真是坏坏,怎么敢烫我们代宝宝,我替你吃掉它,给你出出气。”
代兰亭倏地收回手,瞬间泛起一阵呕吐的冲动,身上黏腻的仿佛有虫子顺着脊骨往上爬,控制不住往后挪动了两步,厌恶道:“你当哄三岁稚童吗!”
“这不是你要的吗?”楚元英歪着头,一脸无辜:“方才有一三岁孩童嗑着了,她娘亲就是这样哄的,我看你与那三岁小儿颇有几分神似呢。”
代兰亭被噎的说不出话,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仔细擦了擦碗边,推了过去,正色道:“阿婆说今日加了桂花糖,是今早清晨刚采的,很甜。”
楚元英低头嗅了嗅,又用勺子挖了一块,软糯的米糕裹着细碎的桂花入口,淡淡的米香漫开,而后舌尖缠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代兰亭的目光总是往她鬓边瞟,几缕贴在颊边的碎发随着她咀嚼的动作轻轻晃,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满足的笑意,恍的他心跳毫无预兆的多跳了一拍,当下心神慌乱,似乎拥挤嘈杂的街道也没那么令人生厌了。
楚元英抬眼想夸两句,却见代兰亭正望着她,他那份碗糕倒是没动。
楚元英道:“你怎么不吃?”
“哦。”代兰亭忙低头咬了一口,甜意漫上来,怎么也压不住他的心不在焉。
远处的祈福灯一盏盏升起来,如同在空中绽放的金色花朵,越飞越高,渐渐融入夜色。
其中有一盏飞得极低,几乎从他们头顶掠过,楚元英抬头看,能清晰看见灯上写着“平安顺遂”四字。
代兰亭把帕子递过去,道:“要不要放一个?”
楚元英接过擦了擦嘴,摇头道:“我想放河灯。”
代兰亭三两口将碗糕吃完,道:“好。”
两人吃过碗糕,往桥上走,一上桥,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桥下是缓缓流淌的河水,河面飘着盏盏河灯,水里映着千百盏花灯的倒影,浑然自成一片流光溢彩的天地。桥栏上已经趴了不少人,多是男女成双,欢声笑语汇集成一片。
桥拱最高处能将洛城整个花灯节的景色尽收眼底。
“你看那盏灯,飞得好高啊。”楚元英指着远处一盏祈福灯说着。
代兰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那盏灯做得比寻常的孔明灯大一些,极为精致,灯上绘着鸳鸯戏水,在夜空中格外醒目,一时间吸引了众多目光。
灯火喧嚣,四下流光皆成虚影,楚元英的双眸潋滟如春水初生,顾盼之际,清辉流转,明澈动人。
代兰亭面色沉静,心中却传来一阵一阵清晰无比的悸动。
他想了想,觉得回去要找府医把把脉,是不是最近心力交瘁,累着了。
石桥下就有卖河灯的小贩,竹篾为骨,宣纸糊面,各式各样的款式摆满了摊子,前面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一盏五文”。
楚元英蹲下身,选了一只绘着鸳鸯的河灯。代兰亭却挑得仔细,左看右看,非要挑盏花瓣齐全、灯芯又正的莲荷灯。
楚元英无奈,只得由着他,好不容易等他挑好了,付了钱,又找摊主借了火折子,先点了那只荷花灯。
楚元英道:“你喜欢荷花?”
“算不上喜欢吧,我母亲很喜欢。”代兰亭顿了顿,语气轻松道:“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只留下满院的荷花,我看多了就这样了。”
楚元英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话,这不就是睹物思人养成的习惯,她甚至脑子都有画面了。
小小的代兰亭蹲在荷花池前哭着找妈妈,想想还怪可怜的。
代兰亭似乎没什么伤感之意,指着桥下又说:“听说只要灯能顺着河水飘过三座桥,心愿就能成真。”
楚元英道:“这都是迷信,当不得真。”
代兰亭指尖轻轻拂过花瓣状的灯纸,道:“心诚则灵,你心不诚当然不灵。”
“事在人为,光祈福不努力,心再诚也没用。”楚元英随口说了一句,把手中的鸳鸯灯点燃,又寻了块人少的地方,催促他赶紧过去。
两人走到河边蹲下,许多河灯早已顺流而下。楚元英把鸳鸯河灯放进水中,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神情虔诚而宁静。
代兰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楚元英此刻安静的像一幅画,周遭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他侧耳,只听见河水拍岸与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心头那股陌生的悸动再次涌现。
他突然希望,下次或者下下次,还能与她一起来花灯节。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代兰亭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癔症。
他一向懒散成性,几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更何况与楚元英才相识不到半月,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
肯定是这段时间费了太多心神了,他暗自心想。
这时,只听楚元英轻轻道:“唯愿,情似江水长流不断,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代兰亭在她旁边蹲下,把荷花灯放入水中,道:“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楚元英睁开眼睛,目送那只鸳鸯花灯飘过桥洞,转过头来看他,眼中盛着波光,道:“我也没指望它能灵啊,更何况这要是真灵验了,我靠什么赚钱吃饭?”
代兰亭忽然心跳得很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好像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又像被热流灌满胸口,心口滚烫得几乎要溢出来。
代兰亭一瞬呆愣,木木地盯着手里的莲荷灯,心下慌乱万分。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脱离了他的掌控。
风从桥洞穿过,吹得花灯飘摇,也吹得他心神摇曳。
“楚元英。”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低沉嘶哑:“我……”
话未出口,远处忽然“砰”的一声响动,而后在夜空中炸开一朵烟火,照得桥面如同白昼。
第二朵第三朵接连炸开,整个洛城都仿佛恍如梦境。楚元英被烟花牵了心神微微仰头,每当有特别亮眼的花火绽开时,她清澈的眸子总能映出盛开凋零的倒影。
等烟花碎成漫天金雨簌簌而落,楚元英才疑惑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代兰亭刚想说“没什么”的时候,楚元突然站起来,扯着他的袖子往旁边拉,喊道:“代兰亭你旁边着火了!”
代兰亭:???
他赶忙站起身回头一看,之前二十五银买的莲花灯笼被他随手放在地上的时候,放歪了些,里面的蜡烛还在燃着,火光卷了些宣纸外层,竟整个烧了起来。
好在楚元英发现得及时,只在他衣摆处燎了个薄边。
代兰亭有些心疼地看着那个灯笼,做工是不精细,但那是楚元英给他买的……虽然用的是他的钱。
楚元英急迫地让他转过来身,上下左右都给瞧了一遍,确定只烧了一点衣裳,这才松口气道:“还好人没事。”
代兰亭有些沉默:“灯笼没了。”
楚元英猜测他可能是睹物思人又借莲花灯想妈妈了,所以情绪有些低沉,安慰道:“我再给你买一个,不不不,买十个怎么样?”
代兰亭说:“……那倒不必买十个。”
楚元英说到做到,拉着代兰亭又回到那个卖莲花灯笼的摊子前,大手一挥,花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十个灯笼。
碰上这两个冤大头,卖灯笼的摊主怕是能连续三天做梦都笑醒。
此时花灯节已至尾声,两人卖完灯笼就打道回府。
穿过顾府回廊,往芳心小筑走的路上,楚元英碰到了沈怡,先前在百味庄演了那么一出,她脸皮此刻又薄了起来,总觉得不好意思面对沈怡,故而躲在代兰亭身后,心里自欺欺人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然而沈怡似乎是有备而来,她道:“楚姑娘,留步。”
楚元英只好讪讪回头,道:“不知顾夫人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