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浅笑道:“楚姑娘,这边请。”
往日里,她总敛着眉眼,一副做小伏低,低眉顺眼的模样,此时笑起来,当真是如春水照花,好看得紧,楚元英被这清艳晃的怔了神。
她的话是朝楚元英说的,但目光却飘向了身侧的代兰亭,这点小心思再明白不过,是想支开代兰亭。
代兰亭本就无意掺和女子间的私语,他腰间还别着那只糖狗,接过楚元英手上的一些灯笼,浅浅应了一声后,转身往芳心小筑走。
顾府的回廊上,零星挂着几盏绢灯,暖黄的光晕里,楚元英忽然注意到沈怡耳垂上,戴了一对圆润莹洁的珍珠坠子。
行至西角荷池,正是初见沈怡时的那座“听雨亭”。亭中石桌已备好一只青瓷茶壶,并着两盏荷花状的茶盏。
雨前龙井的清香裹着热气漫开,楚元英指尖碰到茶盏,目光掠过那片被月光浸透的荷池,终究按捺不住心中不安忐忑,率先开了口:“顾夫人今日寻我,可是有话相谈?”
沈怡今日穿了件新裁的流云缎裙,裙摆垂落浅浅遮住脚面。她仍像往常般垂着眼,将手中提着的琉璃灯盏轻轻搁在石桌上,声音很轻:“楚姑娘,我的境况,你大抵也听过些。我爹游手好闲,靠着我娘缝补些针线活贴补家用,我能嫁入顾府,全是因着顾家祖父,欠我祖父一份旧情。”
楚元英则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来为百味庄的事来追问。
她轻轻将茶盏放回桌面,道:“略有耳闻。”
沈怡道:“出嫁那夜,我娘攥着我的手再三嘱咐,说顾府门槛高,我一步都错不得。沈家是小门小户,能嫁进来已是高攀,日后定要谨言慎行,把性子磨的圆平些。”
“就算受了委屈,也得忍着,忍一忍才能换得安稳日子。”
她抬眼时,面色依旧平静,语气也听不出波澜,楚元英目光却先落在她腕间的翡翠镯上。
那镯子黯淡的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雾,水头极短,底色浑浊发闷,棉絮成团嵌在玉里,连半分通透感都没有。镯口边缘紧窄,还留着一处浅浅的磨损。
玉镯压着的皮肤上,是一道若隐若现的旧痕。
那是常年佩戴翡翠镯留下的压痕。
沈怡说:“我娘说过,若我不顺着这门亲事嫁进顾府,将来只会被我爹随便发卖了。”沈怡顿了顿,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弧度,“顾家,是她拼尽全力,殚精竭虑为我谋出来的最好出路。我记着这话,便一直低着头,忍气吞声,照着她说的去做,跟着她指的方向去走。”
话音刚落,荷池里突然响起“扑簌簌”的水声,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带着细碎的月影,转瞬沉回水底。
楚元英没着急回答,只捏着茶盏的盖子晃了晃,看碗底的茶叶在水中打旋。
恍惚间,她想起读书时学过的句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有时也像一件被水浸透的毛衣,穿在身上沉得压人,脱下又觉浑身湿冷。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夜风穿亭而过,拂动衣袂,沈怡眸中盛着清透月色,轻声道:“我有些羡慕你。”
从那日在宴席上,楚元英当众驳回罗氏时便有了。
楚元英活得像团火,果敢张扬,带着股肆无忌惮、不管不顾的劲儿,而她却像泡发了的棉絮,沉甸甸的,连声响动都没有。
她一直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好像总困在思前想后的优柔寡断之中,前怕狼后怕虎,偶尔想要挣扎往前挪动一步,转眼又被迷茫裹挟,最后还是孤零零地往前走。可真到了分叉口时,她又开始犹犹豫豫,反复琢磨得失,她害怕一时冲动做出的事情,会让她的所有都付诸东流。
比如母亲半生的期许,又比如,顾玄奕那若有似无的情谊。
所以这些年她在顾府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楚元英不知该如何规劝,好让沈怡不再局限于这秉持三从四德的方寸之地。
她敢驳罗氏面子,完全就是她这个臭脾气受不得一点气,但这种精神稳定的超前状态,根本没法原样灌输给对方。
她指尖轻点石桌,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粲然笑道:“顾夫人,我之所以敢,是因为我本就一无所有,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与我不同,你既有退路,亦有进路,觉得走不通时,不如回头看一看。”
沈怡骤然怔住,嘴唇微张,愣愣地望着她。
“你母亲的嘱咐,换个处境来看本没错。”楚元英话锋一转,道:“但你莫要忘了,你手里可是握着整个顾府最锋利的剑。”
沈怡抿着唇,良久吐出一句:“你是说顾玄奕?”
“他待你如何,旁人都看在眼里,无需多言。”楚元英挑了挑眉,道:“他心里有你,你却把他当烫手山芋扔回去,为何不换个思路,将其物尽其用?”
见沈怡仍在发愣,楚元英又说:“顾夫人的谨慎本是优点,若只用来筑墙自保,未免可惜;顾三公子怜惜你,你却把这情谊束之高阁,更是暴殄天物。”
沈怡沉默着,楚元英忽然凑近,声音压低道:“你要学会用身边一切所有能用的,去达成你的目的。不止包括金银权势,你的身份、旁人的闲言、他人的轻视,都能变成你的助力。”
“罗氏说你出身低,你就真的低了?”她语气中带了点质问,“你若把这顾府上下管得明明白白,谁还会揪着出身不放?就算有人嚼舌根,你只需稍使手段,把话传到顾三公子耳朵边,他自会冲上去当恶人,而你摘了干干净净,届时,他们只会说‘沈氏虽门第微寒,却是个心善能干的’。”
“你一味忍让,是把自己削成针,最后扎的是自己。学会利用顾三公子对你的感情,在府里站稳脚跟,是把针磨成钩,钓上来的才是你要的安稳。”
楚元英唇角浮出一丝狡黠,“你手中握着他的疼爱,又有管家之权,下次一些妯娌婆母再刁难你,还不得掂掂斤两?哪怕真受了些委屈,你只需在他面前不经意提一句‘近来总觉疲惫,许是前些日子跪得久了,膝盖总疼’,你什么都不用做,他自会替你周全。”
沈怡怔怔地望着她许久,忽然笑出声来,眼中的迷茫彻底散了,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明净。
“我今日才知,你并非无端张扬,而是更懂怎么为自己而活。”沈怡语气中带点自嘲,又藏着庆幸,“枉我自诩聪明,不如你看得透彻,我……我真该与你早些相识。”
“沈姐姐只是当局者迷而已。”楚元英也笑道:“如今相识,也不算晚啊。”
二人又絮絮聊了好一会,直到小桃匆匆而来,说顾玄奕已等了沈怡半晌。沈怡这才起身告别,临走时又嘱咐楚元英早些回去。
楚元英应下,望着沈怡离去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束缚捆绑的枷锁,正一点点松脱。
沈怡爱不爱顾玄奕,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顾玄奕对她来说,是她能抓住的,最好的选择和归宿。
楚元英一身素衣凭栏而立,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唯有晚风拂过荷叶的沙沙声和间或响起的几声蛙鸣。她的目光漫无目的掠过池面,最终落在池心那几朵盛开的荷花上。
时已初秋,池中莲花多半凋零,残荷颜色愈发淡雅,有些花瓣脱落,荷叶也泛了淡黄。唯有中心几枝荷花静静伫立,花瓣层叠似雪,在月色下似裹着一层莹光,纤尘不染。
有种幽冷的迟暮之气。
她莫名总觉得那几枝荷花,像极了代兰亭。又想起,或许代兰亭也曾如今日这般,沉默地望着荷池
楚元英突然起了兴致,她想摘几朵荷花带回去。
这念头来得毫无预兆,她步履轻盈地走下台阶。左右看了看没人后,她弯腰褪去丝履,挽起衣裙在膝处打了个结,再将脚探入水中。
池水刚过膝盖,凉意一下子从小腿蹿上来,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颤。
她小心地往前挪动,池底黏糊糊的苔藓与鹅卵石蹭着脚心,触感怪怪的。她不敢往深了去,走了几步就停住,在周围挑挑拣拣。
水波推动荷叶晃荡,荷花清冷冷的香气混着池水淡淡的腥气,一齐扑进鼻腔。
摘了几朵后,她惊奇地发现荷叶上还结着莲蓬,伸手就能够到。她探出手想去摘想要一同摘下,指尖刚触到茎秆,着力的那只脚突然踩在了一片滑腻的枯叶上,重心猛地一偏,扑通一声,整个人滑进了水里。
“啊!救命啊!”
水花骤然溅起,楚元英惊的倒抽口气,冰凉的池水一下子漫过头顶,她慌得胡乱蹬踏,只搅起更多浑浊的泥水。
“你干什么呢!”
耳边突然炸开一句带着慌乱气恼的呵斥,紧接着手腕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攥住,整个人被猛地向上拽起。
楚元英这才睁开眼,却赫然发现摔倒的地方池水浅得很,只要抬个头,就能好好呼吸。
楚元英:……
要不要这么丢人呢,她刚才还在那“狗刨式”拼命扒拉自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