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简》(第四部)
灞上冬日的阳光透过薄云,洒在刘邦大军的营帐上。季粟站在营地边缘,远眺西边咸阳的方向。那座他生活了数十年的城市,如今正被内乱和外敌双重夹击。
“季先生,沛公有请。”一名侍卫前来传唤。
季粟整理衣袍,走向中军大帐。帐内,刘邦正与张良、萧何等人议事。见季粟进来,刘邦笑着招手:
“季史官来得正好。子婴已降,咸阳城门大开,我等不日将入城。你是咸阳旧人,熟悉宫廷事务,可愿先行入城,清点宫室典籍?”
季粟心中一震。他终于可以回到那座承载了他大半生记忆的城市,可以取回那些藏匿的史简。但与此同时,他也担忧战乱中的咸阳会遭受怎样的劫难。
“季粟领命。”他躬身应道。
两日后,季粟随同一支先遣部队进入咸阳。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不已——街道冷清,商铺紧闭,往日的繁华已荡然无存。偶尔有胆大的百姓从门缝中窥视这支入城的军队,眼中满是惶恐与戒备。
咸阳宫依然巍峨,但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守卫宫门的秦军士兵面色灰败,默默看着刘邦的部队接管防务。
季粟径直走向史馆。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无人打理。他快步走向那个隐秘的角落,确认藏匿的竹简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在清理史馆的过程中,季粟发现了更多被遗忘的史料——包括赵高专权时期的诏令副本、各地起义的奏报,甚至还有胡亥生前最后几个月写的一些手记。
这些文献拼凑出了一幅完整的图景:秦朝并非亡于起义军的刀剑,而是亡于内部的**与倾轧。
当晚,刘邦在咸阳宫举行宴会,庆祝胜利。酒过三巡,诸将兴奋不已,有人提议将秦宫宝物分赏将士,有人建议刘邦就此称帝。
季粟坐在角落,默默观察。他看到刘邦眼中一闪而过的野心,也看到张良、萧何等人谨慎的表情。
宴会进行到一半,刘邦突然问季粟:“季史官,你博览史书,以为朕当如何处置秦皇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季粟身上。他放下酒杯,缓缓道:
“昔年周武王克商,封纣子武庚于殷,以续商祀。秦始皇灭六国,却未绝其宗庙,以致六国贵族心怀故国,终成祸乱之源。”
樊哙大声道:“那就该杀尽嬴秦宗室,以绝后患!”
季粟摇头:“杀之,则失天下人心;留之,则成隐患。不如效仿古制,择贤者封于边远之地,既显宽仁,又绝后患。”
刘邦沉吟片刻,点头称善。
宴会结束后,张良特意找到季粟。
“季史官今日之言,甚为妥当。”张良说,“然我观沛公已有称帝之心,你以为如何?”
季粟望着宫灯下摇曳的影子:“天下纷争已久,百姓思定。若能早日统一,未必不是好事。”
“即使新朝重复秦朝的老路?”
季粟微微一笑:“所以才需要史官的存在,不是吗?”
三日后,刘邦召集众人,宣布了著名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消息传出,咸阳百姓欢呼雀跃。
季粟站在宫墙上,看着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听着久违的笑语声,心中百感交集。严苛的秦法终于被废除,但他知道,要建立持久的新秩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就在此时,一名士兵前来通报:阴嫚从汉中来了。
季粟急忙下城迎接。多日不见,阴嫚消瘦了些,但眼神更加坚定。她告诉季粟,汉中在她的治理下已恢复秩序,百姓安居乐业。
“我带来了一些汉中特产的纸张。”阴嫚说,“比竹简轻便,适合抄录史料。”
季粟十分感动。在这个权力更迭的时刻,阴嫚依然惦记着他的史官工作。
然而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消息传来,项羽率四十万大军正向咸阳进发,声称要为楚复仇,惩罚“暴秦余孽”。
咸阳城内顿时人心惶惶。刘邦兵力不足,难以与项羽抗衡。
一夜,刘邦紧急召集群臣。季粟也被邀请参加。
“项羽不日将至,诸公有何良策?”刘邦问,面色凝重。
众人议论纷纷,主战主和各执一词。季粟默默听着,忽然注意到张良向他使了个眼色。
“季史官可有高见?”刘邦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季粟深吸一口气:“项羽势大,不可力敌。且其叔父项梁死于秦军之手,对秦仇恨极深。若我军坚守咸阳,恐遭屠城之祸。”
“那该如何?”刘邦急切地问。
“不如暂避锋芒,还军灞上。”季粟道,“项羽意在复仇,必先处置秦宗室及降臣。待其怒气稍平,再图后计。”
樊哙等人强烈反对,认为这是懦弱之举。但张良、萧何却支持季粟的建议。
最终,刘邦采纳了季粟的意见,决定撤离咸阳。
临行前,季粟秘密会见了阴嫚。
“项羽必不会放过嬴秦宗室。”季粟严肃地说,“你必须立即离开。”
阴嫚却摇头:“我是扶苏之女,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弃族人。”
季粟急切道:“这不是抛弃,是保全!你若死在项羽手中,扶苏一脉就真的断绝了!”
阴嫚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同意。当夜,她在季粟安排下,化装成普通民妇,混出咸阳城,前往汉中。
刘邦大军撤离后不久,项羽率军进入咸阳。果如季粟所料,项羽下令屠城,处决秦宗室,焚烧宫室。
季粟随刘邦驻扎灞上,远远望见咸阳方向浓烟滚滚,心如刀割。那些他未能带出的史料,那些承载着历史的宫室,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然而,在这场劫难中,季粟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机会。
项羽的谋士范增派人秘密邀请季粟相见。在一处隐蔽的营帐中,这位老谋深算的谋士直截了当地说:
“季史官,项羽刚愎自用,非成大事之人。我观刘邦仁厚,必得天下。你在他身边,望能时时劝谏,勿使新朝重蹈秦覆辙。”
季粟惊讶不已:“范先生何出此言?”
范增长叹:“我年事已高,无力改变项羽。但求天下早日安定,百姓得享太平。”
这次会面对季粟触动很大。他明白,即使是项羽阵营中的人,也看到了刘邦的优势。
接下来的鸿门宴,季粟虽未亲临,但从张良的叙述中,他感受到了那场宴会的惊心动魄。刘邦险死还生,更坚定了与项羽决裂的决心。
在随后的楚汉相争中,季粟随刘邦转战各地。他不再是单纯的史官,也开始参与军政决策。凭借对秦朝兴衰的深刻理解,他多次提出有益建议。
在此期间,他继续记录所见所闻。不同的是,他现在不仅记录历史,也开始思考历史的规律。他写下了《过秦论》,分析秦朝灭亡的原因;写下了《治国策》,探讨新朝应有的制度。
公元前202年,刘邦在垓下大败项羽,统一天下。在定陶登基称帝的那一天,季粟站在文武百官中,看着那个曾经的亭长成为九五之尊,心中感慨万千。
登基大典后,刘邦特意召见季粟。
“季卿,朕欲任命你为太史令,掌天文历法,修史著书,你意下如何?”
这是史官的最高职位。然而,季粟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然臣已老迈,只愿专心完成《灰烬之简》,记录这个时代的真相。”
刘邦不解:“太史令亦可修史啊!”
季粟微笑:“史官之责,在如实记录。若居高位,难免为权势所困,下笔难以自由。”
刘邦沉思良久,最终尊重了季粟的选择。
季粟回到汉中,与阴嫚重逢。这些年来,阴嫚一直在汉中推行仁政,使那里成为战乱中的一片乐土。
“你回来了。”阴嫚微笑着迎接他,眼中有着藏不住的喜悦。
季粟点头:“我回来了。这一次,不再离开。”
他在汉中定居下来,专心整理史料,撰写《灰烬之简》。阴嫚则继续治理汉中,她的仁政赢得了百姓的爱戴。
数年过去了,季粟的头发已经全白,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一个春日,他终于完成了《灰烬之简》的最后一卷。
在竹简的结尾,他写道:
“秦以变法强国,以武力统一,以严刑治国,终以暴虐失天下。汉承秦制,去其苛法,存其善政,故能长治久安。后世为政者,当以秦为鉴,宽严相济,与民休息。切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写完这些,他放下笔,走出房门。阴嫚正在园中赏花,回头看到他,嫣然一笑。
那一刻,季粟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从咸阳宫中的小史官,到颠沛流离的逃亡者,再到新朝的见证者。他见证了帝国的崛起与陨落,见证了权力的更迭与人性的复杂。
但他始终没有改变的,是对真相的坚守。
“我想去咸阳看看。”某天,他突然对阴嫚说。
阴嫚有些担忧:“你的身体...”
“正因如此,才更该去看看。”季粟微笑。
于是他们启程前往咸阳。重建后的咸阳城已恢复了部分往日的繁华,但宫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普通的民居街市。
季粟漫步在熟悉的街道上,回忆着往事。在曾经史馆的遗址,如今已建起了一座学堂,里面传来孩童的读书声。
他走进学堂,孩子们正在诵读《诗经》。教书先生认出了季粟,恭敬地请他给孩子们说几句话。
季粟看着那些天真无邪的面孔,缓缓道:
“孩子们,你们手中的简册,承载着先人的智慧与教训。要珍惜这些文字,因为它们不仅记录了过去,也指引着未来。”
一个孩子好奇地问:“老先生,为什么要记录过去呢?”
季粟慈祥地笑了:“因为只有记住历史,才能避免重蹈覆辙。这就是史官的责任。”
离开学堂后,季粟感到一阵轻松。他知道,真相的种子已经播下,将在这些孩子心中生根发芽。
回到汉中后不久,季粟病倒了。在病榻上,他将自己所有的记录托付给阴嫚。
“这些史简,就交给你了。”他虚弱地说,“让它们流传下去,让后人知道这个时代的荣耀与教训。”
阴嫚紧握他的手,泪如雨下。
季粟微微一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咸阳宫中的日子,想起了蒙毅的牺牲,想起了沙丘之变的那个夜晚,想起了战火纷飞的岁月,也想起了汉中平静的晚年。
“灰烬之中...真简永存...”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季粟死后,阴嫚按照他的遗愿,将《灰烬之简》抄录多份,分藏各地。她相信,终有一天,这些真相会被后人发现,理解这个伟大时代的全部意义。
而她,将继续治理汉中,实践她与季粟共同相信的理念:以仁治国,以史为鉴。
多年以后,当司马迁撰写《史记》时,他参考了一部名为《灰烬之简》的史料。在那部史料的最后一卷,他发现了一行小字:
“史官季粟绝笔。愿后世知:真相或许会被埋没,但永远不会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