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苏武牧羊
今天的雨大到伞差点遮不住,付云璁从地铁口跑到商场屋檐下,衣服已湿了半幅。喘着气收伞,一面去看昏蒙的天。
女孩还没到,在计划之中。付云璁赴约总要提前半小时以上,否则心里就慌得不行。至于浪费了等待的时间,本来他的时间也不值钱,浪费一些,只当多睡了会儿,又做了个梦而已。
这家商场有付云璁最喜欢的面包店。自己买了一个慢慢吃,翻出本《山月记》来看。很早他就看过这一本,现在对日本文学也已不感冒,只是出门时从书架上随便抽一本,选到什么看什么吧。
第一篇看完的时候手机响。一共九条,三条是女孩说到车站的消息,发了实时定位后是六个表情包。付云璁看着六个小人排成一列地动,忍不住笑。加入定位后起身去买了两个面包,等着从烤箱拿出的时间里点开另一条消息。
“怎么样?”邓言问。对话框上面十条里有九条是付云璁发的话,剩下一条是邓言打来的语音电话。
作家大人点开表情包,顺着给他发了五个,把手机收起。拿上面包下到一楼,去大门迎接女孩。
咖啡,面包,摊开一本书,压着声音说话。从李义山“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说到鲁迅的《出关》,再后来翻出红楼梦,又讲宝玉的“顿悟”。
“我每次想要顿悟,总被笑回来。”付云璁笑着摇头,“大家总觉得顿悟像在开玩笑。”
“大家把一切严肃的事情都当玩笑。”女孩皱眉,“可是又把次要的细节严肃处理,究竟为什么?”
“也许是解构的胜利吧,虽然这已经算新的秩序。不过宝玉算好了,起码人家还先问住他,也算有尊重了。”
女孩还是愤愤。付云璁在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一间高中的教室,穿着校服的同学烦闷地揉碎一团纸,低声咒骂。女孩的确刚上大学不久,那样浓的青春气息,是付云璁最爱看的样子。
他高中也爱写鲁迅体,并且相信每所高中都有好多好多高中生会写漂亮的鲁迅体。大家无意学鲁迅的精髓,只是借一个看似正经的形式去骂身边所有东西,学校、老师、规则,也许还有食堂饭菜。
女孩给他寄了几篇文章,一篇游记和一篇写城市毁灭的小说,剩下一篇就是漫天骂的鲁迅体。作家大人在游记和小说里看出女孩写作的愿望,但真正让他决定见面的,还是鲁迅体里的熊熊怒火。
付云璁没写过任何激烈的场面,也不怎么会写。哪怕上学叛逆气最盛的时候,笔下的人也不过是去淋一场雨或者逃跑看西湖,随后回到原地继续先前的生活。他看很多闹得天翻地覆的电视剧,一面嘲笑剧本的幼稚,一面渴望自己写出天翻地覆的剧情。几次提笔,总是无法描述,丢下笔叹气,再去写江南烟雨里的小镇。水汽笼罩所有人,隐去每个人的面目;无数纸伞撑开,不分你我。日子全没变化,雨一直下,衣服怎么也晾不干。
他开始收集每一个热烈的人,试图从他们身上汲取火焰。女孩是他的第十八个实验品,到现在他还是没成功。
前十六个人都不足以给作家大人足够的火。带着火的少年们大多同时带着幼稚,让那团火摇曳不定,可以看出熄灭的结局。付云璁在心里感叹这些火消亡的命运,同时继续寻找下一位实验对象。
唔,十六个加上女孩是十七个,怎么女孩是第十八位?这个么,不能怪作家大人算数不好,该怪第一位实验品太神奇,让付云璁无法定论以他为实验品的实验成功与否。
聊天进入疲倦阶段,虽然疲倦还要强撑着聊下去。终于女孩接到不知什么电话而避席,作家大人喘过一口气,喝一口咖啡,摸出手机来看。顶上的对话框有一条未读,打开看,是邓言发来的、从走廊上拍的大雨的天。
付云璁任思绪飘进照片,和想象中的人一起看了会儿雨。回神后女孩仍没回来,便随便点开卖票软件,才发现晚上有一场苏武牧羊,主演是难得的马派演员,看来是非去不可。晚上六点半开戏,时间可有点赶了。
“能否逃班,”慌忙问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看天的人。很快收到回复,一个问号。
“晚上有场《苏武牧羊》,这戏难得演,快逃班陪我去。”
那边沉默一会儿,回了句“几点”。付云璁赶忙把安排做好,“四点半出来吃饭,坐地铁去剧院?”
很久很久没有回复。女孩已回来连连道歉,付云璁准备好再进入谈话状态,最后瞥眼手机,看见邓言的“好”。
邓言看见付云璁眼里的沉闷,咬了下唇。雨天的时候付云璁总是有点沉闷,但按他的话说,是为了意境。今天的沉闷却像真正有心事,况且晚上有戏,他该高兴才对。
咳嗽了一声。没有焦点的眸子聚焦到平静的眼睛上,盯了好一会儿。邓言心里一沉,在那眸子里看出危险。
“走么?”他克制着语调。面前人又停两秒,收了自己的伞,钻进邓言那把黑色的大伞里。冰凉的手滑进口袋,寻到温热的手,在没有光的空间里交缠。
“吃什么?”邓言权衡片刻,拿最轻松的话题。小少爷没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只说随便。
于是大管家独断了晚饭。小少爷直到坐下点好菜才回到现实,看了看环境,问,“不是说没钱吗?”
“私房钱,”邓言起身给对面人倒水。付云璁下意识地起来让,又跌回椅子里。看着玻璃杯的反光,懒道,“别瞎说,我可没收缴过你钱,哪来的私房钱。”
家里的财政开支都在大管家手上,小少爷基本不闻不问。若说私房,也该是付云璁私房藏钱才是。不过少爷倒是没必要藏,毕竟他要,大管家总会从官中支给他,要不然就拿自己的私房贴补。
饭吃的迅速,为了赶戏。等在剧院找到座位后小少爷才算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戏单。等旁边坐下一位大爷,又很快跟大爷聊的不可开交,弦子拉起来还小声嘀咕。
邓言坐在旁边,眼睛盯着戏台,却能从弦鼓里听见付云璁压着的声音,给大爷解答“绿鬓的娇妻盼征人不能回来”这句里的“绿鬓”两个字。
“‘中有绿发翁,披云卧雪松。’这是李白的诗,绿就是黑,一个意思。”这会儿他倒是作家大人的款,但马上转回来,“您听大鼓的话,白凤鸣头本《宁武关》里也有‘何况你红颜绿鬓一钗裙’。”
大爷连连点头说明白。台上苏武还在唱长得似乎没完的二黄板,小少爷终于坐回座位正中,忽然想起自己有人陪似的,赶紧往邓言身边凑。修长的手覆住邓言的手,紧了紧。
邓言想起他说“我要是苏武肯定投降”。小少爷总爱说自己懦弱,把自己批成天下第一大叛徒。邓言听着,在心里否决。付云璁说一套做一套他也不是第一天见,嘴上说懦弱,把自己带进家门的时候可硬气的很。
小少爷的话只能信一半,剩下一半全靠猜。猜对了多半有奖,只可惜大部分人总是猜错。
邓言和付云璁过了这些年日子,仍不敢说句句能猜对。好在猜错也没什么罚,付云璁不过自己闷一会儿,哄上几句便好。有时只消从口袋里摸颗糖出来,连话都省了。
到小区门口,大管家被支去拿快递。抱着三四个快递盒开家门,发觉家里的异样。
今天是寻常到不会被记起的日子,小少爷却开了瓶酒,在桌边等人回来。背景音乐从胡琴的料峭声音换为缠绵的现代乐器,软的能充塞空气,阻碍呼吸和心跳。
大管家挑挑眉,放下快递去洗手,随后到桌前。隔着桌子坐下,说了句,“今天不是二十一号。”
桌对面的人笑了笑,看一眼醒酒器里暗红的粘稠液体。“还你的晚饭,不行?”
邓言压着笑意,装着平静继续问,“明天没有工作吗?”
“不至于影响工作。”付云璁的音调又挑几分,“有点高估自己了邓先生。”
大管家嗯了一声。音节里的颤动藏也不藏,明目张胆地挑衅。
虽然定的二十一号,少年人血气盛,哪能真坚持一个月?小少爷说是要保持清醒头脑,一个月还是有四五次要陷入狂欢。少爷的规矩总有一大堆,只是总不认真遵循,定着只为起提醒作用,提醒别太过分。
要破规矩,往往是邓言看出付云璁的渴望,自己替他主动。今日却是他亲自计划,大管家的兴致被提起,好奇小少爷有什么花样要使。
酒的度数不高,喝多些也不至于大醉。付云璁酒量一般,喝到四五杯上就半酣,到了身体发热,唇齿不安分的时候。
陪付云璁喝酒的人量不知多大,只是一杯杯下肚,脸色分毫不改。深邃眼里的笑却是越来越浓,像用上好的磨柱磨出来的新墨,浓的化不开。
付云璁在讲话,讲见面的女孩,讲新写的书,讲朋友的近况。邓言和他隔着桌子,听着他说。
“反正过段时间,”付云璁说到这忽然不再往下,眼里的迷乱也收束几分。一瞬间室内沉默了,只有背景里付云璁挑的音乐在继续缠绵。邓言在等下文,付云璁却换了话题,问邓言时间。
“十点半,”邓言抬眼看墙上的挂钟。这个时间点算深夜的开始,如果要执行深夜中才可实行的事,现在差不多该开始了。
沉默在此刻恰到好处。一径说话,情全在水流中冲散,只好等水缓下来才沉淀。如今两人都不说话,眼睛倒亮起来,就这样隔着桌子对峙。
两个人终于在靠近付云璁的桌角碰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平常总是邓言体温高,现在付云璁却像着了火,细细冒出汗来。邓言伸手抹去他额上的汗,顺势将那只手滑进他的发间。
吻平衡着两人的体温,往更高的方向平衡。邓言的身体被这个吻带到与付云璁接近的温度,感觉到身上衣服的束缚。本来夏天还在尾声,客厅没开空调,终归有些热。
浴室的水响了两次,每次都久到水费单要加数字的程度。等到邓言用宽大的白色毛巾擦干自己和怀中人的身子,小小的空间里已是云雾缭绕。肌肉健硕的身体抱着纤瘦的身体从雾气中出来,像是设计好的镜头。
小少爷的眼里还有残存的酒意,已不足以覆盖神智。被放到窗台的被子上,看大管家换床单。
空调的风有点冷,裹紧了被子。眼里剩余的狂欢之下有墨色的东西涌上来,是下午邓言察觉的沉闷。
付云璁有事要说。他不是为了克制不住而选在今天放纵,他有事要说,但他不敢,只能用狂欢暂时压制沉闷。但如今狂欢的余韵之中,那沉闷仍然浮起,很快吞噬了欢愉的残存。
邓言换好床单又来抱他。付云璁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吻上去,从眼尾一路吻到唇上。
“还不够?”大管家现在是极松弛的状态,难得有不克制的笑。付云璁听着这个笑,吻的更狠。
邓言灭了灯。付云璁在黑暗中越过枕头的界限,在离枕边人很近的位置撑起头。
“不睡么?”邓言问。
“你觉得苏武在北海牧羊,是有选择的吗?”
“什么意思?”
“他其实可以投降。按照戏里的说法,投降这条退路永远为他敞开着,他是有退路的。”
黑暗中的人语调里已没有笑,知道话题要进入严肃的水域。低沉的声音震得耳朵痒,“所以?”
“他是因为有退路而不退,才更伟大。承受北海的冷还不算什么,主动承受,才算意义深重。”
“所以,”付云璁坐直身子,任**的身体接触充斥冷风的空气,“如果我说我要抛下你北上,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