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上
邓言整夜未睡,直到窗帘的缝隙间透出第一缕光,仍然皱眉躺在枕上。那缕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身边人的脸上,马上就要刺穿梦境。唇齿间吐出细碎的字句,一声声听去,都像渴求,求梦境不要离散。
很轻的下床把缝隙合上,还出模拟夜的黑暗。那个少年却还是在挣扎,挣扎着向身边寻找,因找不到而焦急。
大管家站在床沿看着柔软中挣扎的少年,眉间皱痕更深。这个样子,真的能独自生活?
但他忘了,这个少年在没有他的时候,就是这样挣扎着度过了无数的年岁。他怎么会离了谁不能活呢?不过是夜里多醒几次,多难过几次,忍忍就都熬过。况且,这不正是他要去找的?
“我的日子过的太好,好到没有办法继续心动。如果这样,我将失去写作的能力。”昨夜的月光里,作家大人这样说。
“我好像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甚至比那个状态还要平淡。我好像连最平淡的欲求都要失去,那可真要成丢了玉的贾宝玉了。”
“不是有社会议题吗?”邓言试图反驳,“难道那些正在发生的苦难不能作为动力?”
“可我太幸福了,幸福到没法真正走进那些苦难。同情、怜悯只能让我为他们付出,但书写他们,我得感同身受。”
邓言记得付云璁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否则,他何以把自己捡回家来?如果不是他的感同身受,那些连邓言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光亮,又怎么会被付云璁一点点剥离出来,被他拿出去炫耀?
可付云璁却说,“是因为我总不满足,所以必须向外探求。感同身受是我探求的手段,现在我不再需要向外,这个手段的灵敏度,好像也下降了。”
“那向内呢?”邓言又搬出新的证据,“你给我看的第一本书,早就说过这个问题了。”
付云璁给邓言的第一本书里问“凭什么一个残疾人总能写出文章来?”,并陷入被绑架的困境。付云璁难道不是处于这个困境吗,为什么他非要通过逃跑来解决?
“因为他有困境,我没有困境。”付云璁的语调愈发颓丧,“在困境里我才有探寻的动力,不管内外。”
“所以,”邓言想伸手碰付云璁,却在半途停住。手就这样在半空,握住一团黑暗。
“所以,你要这样自己造困境?”
“对不起。”
邓言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伤心还是怎么样,用什么情绪才配得上作家大人预想的意境?
他不说话,坐着的那个也不说话。这一刻的沉默比餐桌旁的沉默还浓,连音乐也没有,只有愈发清晰的心跳,一下一下代表时间的流逝。黑暗中的人只有轮廓,细节都被抹去,变成没有身份的人。如果变成镜头,能写出一万种故事。
很久很久,邓言问,“如果我走,你就不用去了吗?”
问完就知道这个问题的冒失。好像总是要问这一句,虽然付云璁讨厌俗套,但到这个节点,这个问题顺理成章的出现。
坐着的人颤抖着气息要开口,被躺着的人打断。为了不落俗,拿别的话掩过去。
“去的话,那边要提前安排。钱怎么办?”
“我存了一些……之前有个项目也有经费……”
前不久是有一个项目请付云璁去,当时他没决定,只是模棱两可地回应。邓言想起付云璁回来说这事的眼神,那里面似乎有期待,只是混在慵懒的气息里,让人很容易就忽略。
他想问付云璁是不是早就计划好,又觉得这样说像在赌气。他当然有资格赌气,但他习惯性地克制,克制到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应该生气。把这个问题咽下去,再换一个。
“爸妈那边,要提前说好。”
“嗯,我下周回去说……”
“那边住的地方怎么办?”
“我大学的朋友在那边有房子,先去住一段时间……”
“出国要办手续吧。”
“嗯……签证和其他手续我过两天就开始办……”
所有的问题都问完,于是沉默。住处经费文件,所有问题都想到,那么,没什么不行了。这件事情在问句里似乎已经敲定,现在说不去似乎已来不及。
可是,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没问,邓言忘记了。
我呢?我怎么办?
付云璁在遇见邓言前是存在的,邓言自然也不是凭空出现。只是,如果付云璁走了,难道邓言要回到好容易出来的泥沼?
付云璁的身后有那么多顾虑,同时也锚定了他的位置。无论他怎样满世界跑,最终都知道要回什么地方。
可邓言没有。他原本就是没有来路的人,只能向前,无处退后。如果真的重新开始,他不知道去哪里。
他不会问。他从来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受伤、流血、生病,自然也不在乎难过。
可付云璁在乎。既然邓言不问,付云璁就替他问。
“你……为什么不问你怎么办……”
“你有办法,难道我没有?”
付云璁于是被堵住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荒唐的可笑,他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法面对自己造成的伤害。
和女孩聊天的后半段,女孩问他新书为什么比最初还要平淡,他无法回答。其实他早就想过这问题,面对稿纸无从下笔的时候,阴天在阳台吹风的时候,半夜惊醒睡不着的时候,这个问题总浮出来。
他是无可辩驳的幸福的人。父母工作稳定,受人尊重,对他也是无可挑剔的好。他从小没有被认真要求过,成功会收到喝彩和鼓励,失败却没有什么后果。他可以懒懒地尝试所有事,没兴趣就丢开手。
他所有的孤独、挣扎和痛苦都是自找的,是情感需求过于丰沛的产物。再年少时有人说他无病呻吟,他心里生气,却不能否认。比起世间大多数人,他是没有资格痛苦的。
他会在所有亲近的人面前装可怜,搬出一大堆委屈心事。他需要人来宠,让他可以继续像只猫一样晒晒太阳、搞搞破坏,再露出腹部最柔软的毛。
邓言满足了他几乎所有的需求。付云璁从来没有过这样好的倾听者,几乎每次都能给出自己想要的回应。最难得的是,这个人几乎算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夸张来说,是付云璁雕琢的一件艺术品。
付云璁喜欢邓言,从身体线条到心魂状态,都是付云璁喜欢的样子。他被理所当然地照顾着,也费尽心思想把邓言照顾成幸福的人。可如今提出这样的事,分明是把邓言打入世界上最痛苦的行列之中。
他可以想见邓言如何无力。其实这段关系原本就不平等吧,是付云璁拉邓言出来,自然也有权力把他抛下。那个泥泞里的孩子没有一张底牌可以留住那个幸福的人,好像他也没能留住自己的亲生父母。
付云璁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可邓言冷静地问完了所有现实的问题,让这件事落锤定音。付云璁再要反悔,似乎就没有退路。
他问邓言“你怎么办?”,是忏悔,也是希望能窥见回转的余地。但邓言把话堵死,他不知再说什么。
他不是头一次这样抛下别人。他会告诫所有自己的朋友自己没有责任心,他会逃避,会躲进书房不见人。
但邓言不单是他的朋友。付云璁从不敢说爱,只说邓言是他的情人。他把这个情人介绍给所有认识的人,炫耀地一遍又一遍夸,怎么说也不会腻。
情人应该意味着更多责任吧。既然选择当情人,怎么能独自逃跑?
他是真的想去北方,也真的想念孤独的滋味。虽然在很多年里他被侵蚀,睡卧难安,但真正摆脱了又还是想念。也许就像不会吃辣而爱吃辣,他就是喜欢找罪受吧。
还有个原因是写不出文章。编辑们嘴上不说,付云璁却能看出来问题。笔尖的火眼见着就要熄灭,如果不想办法,莫非真要当江淹?何况,他也没写出过《别赋》那样不朽的作品。
他哄骗自己可以为了事业委屈,却无法忽略自己的心思。他清楚,真正催自己走的,还是他从来没治好过的病。
他没有什么可以对邓言说的,因为邓言什么都知道。他所有想过的这些,邓言甚至比他自己还清楚。
他没有话,邓言也沉默。沉默了一会儿,邓言说:“睡觉吧。”
付云璁忽然想哭。很久没有主动哭过,已经不会调动眼泪。直到躺在枕上很久他才哭出来,沉默堵住哭声,只有枕上的一片湿迹晕开。
而如今,沉默后的这个早上,邓言站在床沿看这块痕迹,看他如何在湿迹中睡去。
也许北边的风大,水稍微一吹就干了。那么,也许他就用不着谁给他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