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一天
正写得手腕发酸,大门忽响起提示音。付云璁加紧速度给句子收了尾,扔下笔长出一口气,倒在椅背上。
有塑料袋窸窣的响。拖鞋落地的动静后是一阵脚步,停了片刻,又有水敲玻璃杯的清脆。一定是清水,不然声音不能这样纯净。跟着又是空白,把耳朵竖起来听,才听见一点不知是不是幻觉的、吞咽的声音。
付云璁的耳朵是从小躲着看书时练出来的,这么些年也还能听清房门外的响动。小时候听见脚步近就要藏灯藏书,等母亲或父亲开门,早已装作睡着,还要翻翻身以增加真实性。
脚步已到门口,闭了眼睛等待。门轴转动,有音调虽低语调却上扬的人声,“我回来了。”
付云璁不理,继续闭眼靠在椅背。刚进门的人轻笑一声,又问,“我开灯了?”
这个问题没有等到回答已发生效力。“啪嗒”之后,眼皮外的光透过眼皮,把付云璁浸入色彩和无意义线条的风暴。
皮肤感到炙热的气团,味道是微微的咸。伸开手臂打个大大的哈欠,落下时便轻车熟路地搁在另一人的肩上。笑声到了很近的地方,连喉部的振动都听见。
吻落在唇上,不带任何**的意图,倒像例行公事。付云璁终于在吻后睁眼,看见一颗汗顺着邓言的鬓角滑到颊边。
“写字又不开灯,眼睛不要了?”体温很高的人携着温度退开几步,把放在桌角的玻璃杯递过去。付云璁喝了一口,继续伸懒腰。背后窗户外的夕阳大盛,被眼里的泪晕开,一片炫目的金。
“稿子写完了?”邓言看着摊了一桌的纸,随手拿几张收成一摞。椅上的少年起身,嗓音带着浓浓的困意,“你要再晚点回来就要到结尾了。”
“我的问题,早知道不回来。”拿一本硬面的书压了纸堆,端起水杯又送过去,“多喝点水吧少爷,嘴唇都要干了。”
付云璁把水喝干,眼神散了几秒。再次收敛后困意更甚,哈欠停不住地逼出眼泪,逮着空隙中问,“晚上吃什么?”
“面条?昨晚上吃的饺子。”邓言看着面前的人打哈欠,唇角带笑。两人一起往外走,一个去卧室一个去阳台。
傍晚时分的风凉的足够让人清醒,已是夏末,更带上几分寒意。付云璁只吹两分钟就要打喷嚏,折回客厅,呆看几眼茶几上的夕阳,到厨房起锅煮面。
浴室的水哗啦啦声势浩大,一会儿小下去,是因为砸在肉身上。煮面是无聊的事,等水开放面条,把配菜扔进去就完事。流程走完,就靠着灶台休息,看一会儿面条舒展,再全神贯注听浴室的水响。
雾气迷蒙了抽油烟机暖黄的光。把面条捞出来,脸都给沾湿。浴室的水停,停的正是时候。
付云璁端碗到餐桌的时候邓言正擦着头发走来,发梢挑着水珠。头发被揉成张狂的蓬松样子,给本来很高的人再加上几厘米。
“头发该剪了吧。”付云璁伸手摸那头发,留恋于柔软的触感。本来乱的头发换了一种乱法,凹下一块。
“哪天没事陪我?”邓言任凭他的手穿行发间,坐下来分面条。把溏心蛋夹到浅蓝色的碗里,自己夹了全熟的一个。
付云璁摸了一会儿坐到桌对面,吃自己那碗。两个人都吃的微微发汗,没到要再洗澡的程度,自然会干。
“明天我得出去一趟,”桌子右边的人挑一筷子面,等它凉到合适温度,“晚上在外面吃怎么样?”
“要司机?”左边的人不怕烫似地狼吞虎咽,半碗面眼见着下肚。对面人皱眉拦他,“没人跟你抢,吃那么快干嘛?”
邓言于是停下筷子,抬头盯住付云璁的眼睛。盯的很认真,认真地像要等什么极其重要的信息。付云璁也回看了几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发什么神经。”少年低头吃一口面。抬头时对面还是那双眼睛,深黑的眼瞳映着灯光。
“我等等你吧,免得少爷追不上我。”邓言笑的比他口中的少爷收敛,起身去冰箱拿咸菜乘在小碟里。付云璁立刻夹一块吃下,辣到心满意足。他其实不算能吃辣,偏偏爱吃,也许是有受虐倾向?
“所以明天见谁?”邓言早料到付云璁要水,放咸菜回冰箱的时候就顺手倒水。付云璁一口灌完,喘息着答,“一个读者,老远跑过来,我得见见。“
邓言挑眉,“这回选的理由是?”
“她的鲁迅体写的漂亮,看得出灵性。“付云璁想着那女孩的文章就要笑,”我那时候写的也未必有她漂亮。“
“怪不得。“邓言点了下头,”真不用司机?“
“你明天不上班吗?“付云璁很随意地挑着面条,”我大概能接你下班。“
“晚上去哪吃?“邓言已吃完,放了筷子说话,”这个月稿费可没下来。“
“有大管家操心,我不担心。“付云璁笑的开心,”吃不了好的,吃炒菜还不行吗。“
付云璁终于赶在面彻底坨掉前吃完,放着三个碗两双筷子一盘小碟不顾,扑倒在客厅沙发上。邓言收拾桌子洗了碗,过来开客厅的灯,把黑暗驱逐到玻璃窗外面。
少爷开着电视找自己要的节目,不一会儿响起锣鼓点。红脸黄袍的人被太监打扮的人搀出台口,一开嗓就是高腔。
“怎么又看《斩黄袍》?”邓言扫了一眼,从茶几拎了半袋薯片,自己拿了几片,把开口朝向躺着少年的方向。
“一会儿可得麻烦你,”戏到了过场的时候,付云璁转头来找零食,一面跟邓言讲话,“辛苦辛苦。”
“知道我辛苦建议早点发工资。”邓言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这一句却惹出付云璁的笑来,笑了半天才故作严肃地答应:“还没到21号,不成。”
“这个月没有额外报酬?”邓言还是那个语调,像在谈公事,“你还挺能忍得住的。”
“没看我赶稿多累嘛,受不了受不了,委屈您多等几天。”付云璁也压下语调,正经地应。背插靠旗的高怀德上场,正戏又开始。接着看戏,话题就搁在那里。然而并非无人在意,看戏的眼睛都心不在焉起来。
这么心不在焉地看到戏尾,又换一出放。拿锣鼓当背景,付云璁躺着玩手机,邓言却找了本书,翻到书签的那页。
时间跟着戏的节奏流逝,但戏作了背景,便感觉不到。等邓言从书里抬头看时间时,已经七点来钟。脖子有些僵,非站起来活动活动。
“出门吗?”他看向那个玩手机玩到眼睛都半闭了的人。少年从困意里挣扎出来,慢吞吞起身。
“困死了,”付云璁像永远睡不醒的样子,从小时候就这样,一直也改不了。邓言知道他这德行,手快地接住他故意软倒的身体。“现在睡觉,晚上睡不着,别又闹我。”
“不能不能。”小少爷从大管家身上挪来,往门口走。换了鞋出门,被夜风吹去蒙在眼上的倦意。
小区里散步的人不少,更有各品种的狗,互相叫喊,连亲热也变成吵架的样子。付云璁怕狗,拉着邓言往小区假山上钻。有几个小朋友从身前跑过,差点撞着两人。
太阳已经落尽,假山上蚊虫环绕不休,呆也呆不久,翻过去又到广场,又是一群大小狗。
“想在那多坐一会儿,”付云璁有点失落,垂着眼睛。邓言紧了紧牵着失魂少年的手,“想被蚊子咬?”
“总是这样,每回找到好地方都呆不长。”
“就在小区里,你天天去,我不拦着你。”
“感叹一下,少扫兴。”
邓言不说话了。付云璁摇头叹几口气,转头来问邓言,“周末回一趟爸妈家?”
“嗯。”邓言答应。付云璁又问,“买点什么带过去?”
“嗯。”邓言又答,像复制粘贴了上一句。付云璁顿了顿,抬眼看身旁人的眼睛。
邓言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镜子一般映着付云璁的眼睛。两个人在路灯下停住,都不说话。
付云璁笑出来的同一秒,邓言的眸光也波动。健身器材上聊天的大妈们都看过来,立刻嘀咕着压低声音。
大事不妙。早早逃离是非之地,甩开流言回家,在冷气里长出一口气。
洗漱收拾完的少爷迫不及待进了被子,抱着枕头找音乐。邓言从书房拿来那摞稿纸,开了电脑对着敲。等付云璁找好音乐,一个敲键盘,一个捞出枕下的书,难得地不发出动静。
夜风浩大,撞得玻璃响。室内只有键盘的敲击和用作背景的音乐,浮在空气中,下面垫着浓厚的沉默。风呼啸多时,终于也没有吹散一丝沉默。
“要变天么?”付云璁换了个姿势,翻过一页。浅栗色的眼睛里眸光涣散,声音也不像在提问。
邓言打完一段,偏头看了他一眼。唇角挑起又压下,去龙飞凤舞的字迹里找到断点,从身侧摸到手机。
“明天下雨,”大管家查完天气预报,汇报了情况,“还出门么?”
“已经约好了,非去不可的。”小少爷略皱眉,有些为难。
“不用去接我,我带饭回来。”
“不行,答应你了,下班等着我。”
“好。睡么?”
立在桌上的小桌放下床,稿纸收在文件夹里。一个伸懒腰一个找矿泉水,被子抖开,枕头拍软,关灯。
“再下几场雨就是正经秋天了……”
“你不是最喜欢?”
“是……明天记得穿厚点的外套……”
“嗯。”
“晚安……”
“晚安。”
风云汹涌,终于唤出雷雨。仍是夏天的韵味,狂暴地要扯开天地,惊破永夜的沉寂。雨点砸在玻璃上,倾泻夏末最后的气力。
付云璁尽力往温暖处钻,用力抱紧怀中的身体。梦的讯息从唇齿间零星流出,提供一点不可解读的线索。
他梦见夏日最盛时节的雨,下的那样凶,凶得要打湿他,融化他,让他飘摇于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