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夏初,到了云拂晓和牧仪约战的日子。
潮生岛,弟子战台。
日光暄和,花雨斜飞。
四条宽阔笔直的石道通往中心战台,四面看台高低错落,石阶上已经坐满了各宗的观战弟子。战台两旁竖着八面绘制了湛蓝色符文的旗帜,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璀璨光芒。
云拂晓刚来到,就吸引了不远处正在比试的弟子目光。众人停下手头的动作,纷纷朝她看过来。
嗯……这种被众多目光注视着的感觉,很熟悉。
若是换做前世涉世未深的云拂晓,或许还会觉得些许不自在。但此时的她俨然不会受到半点纷扰,在一阵极致的安静中,眸光沉静地稳步朝战台走去。
不怪这些弟子对她充满好奇心。
云拂晓身为溟海仙门出了名的垫底小师妹,在试炼结束后拿到的修为实力排名如此靠前已经足够令人惊讶。她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疑将第一道战帖下给了督查卫的成员,九境弟子牧仪。
七境对九境。
荒谬、可笑,不自量力。
前所未有的疯狂。
修真界并非不允许越境挑战,但那向来是强者与天才的游戏。像云拂晓这般初出茅庐就去挑战督查卫高手的,还是头一遭。
于是早在这场比试开始之前,地维阵里就有很多弟子激烈争论,甚至开始押宝。
云拂晓闲下来的时候也去看了一眼,发现押她赢的人寥寥无几,几乎所有弟子都押牧仪会获得胜利。
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毕竟牧仪能跻身督查卫,综合实力已经远超于绝大部分弟子。
但是押宝的弟子竟然不止溟海,甚至还有北境其他仙门、以及南境之人闻讯而来凑热闹,这就令她禁不住感到惊讶了。
即便是入了修途,也改变不了世上之人爱看热闹的本性。
譬如此刻,不远处白玉石阶上的围观弟子越来越多,个个身着溟海仙门的湛蓝色门服,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片喧闹的海潮。
黑袍金带的督查卫散落其间,负责维持秩序。
云拂晓走到战台边的那一刻,原本还在台上对战的各宗弟子也停下来,彼此对视一眼后,默不作声纷纷从战台退下,心照不宣地将位置让出来。
云拂晓眸光平静,逆流而上。
彼此擦肩而过时,她甚至从他们的神情里看出了欣羡、佩服、震惊、鼓励甚至怜悯等一系列复杂情绪。
偌大的平整战台,很快空旷下来。
天穹云翳移开,骄阳普照。
为了不给两人压力,赵雨霁今天没出面观战,自请在督查卫总部值班。祝挽月本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于是只待在静澜岛,在地阵里装作毫不知情的旁观者跟人争辩:“牧仪一定会输的。”“不认识云拂晓,但我押云拂晓赢。”
战台上,牧仪抱剑盘腿坐在地面,手肘撑在膝头,掌心托脸,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使用传音术:“小妖主,你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他与其他在场的督查卫成员一样,亦是一袭黑袍,只不过未束金带,彰显他此刻并不以督查卫成员的身份做事。
既见他态度坦然,云拂晓也不会拐弯抹角:“你都做好杀我的准备了。我若不先除掉你,怎么安心?”
“除掉你确实是妖山那几位亲口下的命令,”牧仪站起身来,一脸欲哭无泪,“但我只是个办事的……”
云拂晓早知如此,妖山各方势力的诸多弯绕与争斗,她心中一清二楚:“若你赢,便好去交差。若是输,你今日必然死在战台。牧仪,我不会对妖山叛将手下留情。”
话音落下,传音术撤去,她拔剑而出,雪亮剑光泼洒。
四面看台的议论声也轰然而起,遥远而清晰传到两人耳中。
“……这是剑?这是哪家打铁铺的废料吧?”
“我还是高估这小师妹了,她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拿什么赢督查卫?”
立刻有人怀疑她在水云棋境的试炼成果:“谁知道她在二轮试炼拿到的成绩是真是假?水云棋境后期不是彻底封闭了吗?说不定就是那时候动的手脚!”
与此同时,牧仪掌心按在剑柄,只听一声嗡鸣,粼粼寒光,本命剑出!
此剑轻薄修长,通体阴冷,映面生青。
与云拂晓随手在静澜岛拿的一柄剑相比,他掌中这把本命剑灵息雄浑,迫感极重,却对牧仪这个主人极为温驯,纵然隔着近十丈远,依旧隐有低沉吟声,一眼便知不凡。
此剑一出,方才还争论不休的看台众弟子们瞬间鸦雀无声。
似乎这场比试尚未开始,便已能预知结果。
天穹云团悠悠,不知何时已然移至战台上方,阴翳刹那笼罩周遭,连拂面的风都透出凉意。
少女浑身萦绕的灵息微淡,身材亦是纤细修长。在四面石阶的观战弟子们看来,无论是比剑术还是近身格斗,她都没有胜算。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试。
这小师妹想越境挑战督查卫的成员,还是太自不量力。
高高的战台上劲风吹送,牧仪黑袍鼓荡,身姿挺拔,如一块任由浪潮拍打依旧□□不移的深色礁石。
他的半边脸颊被掩在阴翳中,低声道一句:“得罪了!”
说罢,本命剑出,伴随着斜溅的剑光,雄浑灵息席卷而来,掀动狂风不止,直袭云拂晓的面门!
那道阴郁而沉冷的剑光倒映在云拂晓的沉静乌瞳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御剑抵抗,瞬息之际,已经与牧仪交手七招有余,两道磅礴的灵息轰然相撞,凌厉剑风向四面八方横扫过去,霎时花摧枝折,沙石飞溅,看台弟子们皆抬袖抵挡这股强大的气劲。
修为不足、防备不及者,已经被这生猛的剑意硬生生逼退半步,在周遭人微露嘲弄的眼光里不免感到尴尬又狼狈。
清锐的剑鸣声响彻观战台,剑锋交错碰撞,溅出夺目星火。凌厉剑气在战台地面留下纵横交错的深刻痕迹,又在战台阵法的发动下,很快自动抹消,恢复原状。
数招过后,胜负依旧未分,众人原本的戏谑与轻松神情逐渐收敛,变得严肃许多。
他们这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云拂晓手中所持长剑分明并无任何可取之处,却依旧能与取得本命剑牧仪打得有来有回,彼此不分上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个小小七境,拿了一柄没人稀罕的破剑,竟然能和督查卫的牧仪打得平手?!
此时,坐在看台最后石阶的一名九境弟子观察许久,双眉紧皱,低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她使的这些剑招,根本就不是我们溟海仙门的亲传?”
旁边冷静观战的几名高境弟子听到他如此说,眼中蓄积的疑惑也愈发浓重。
战台上,牧仪身姿稳定,眉心紧蹙,看似沉着,实则握剑的掌心竟已出了薄薄的汗意。
微凉的风穿透轻薄黑袍,将他后背黏腻的冷汗吹得愈发冷。他压抑着内心本能的恐惧,在破剑与本命剑相撞产生的声响中,勉力扯出一抹扭曲的微笑:“……你果然会这剑术啊。”
云拂晓剑势不停,攻势凌厉,一边压着他打,一边道:“很意外吗?”
她前世一直以为赦心咒必须依附神武赦心剑,才能发动,因此在没有拿到赦心剑的时候从没有认真修习过。直到重来一世,她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姜榴殒命的那一刻起,赦心咒印就深深印刻在了她的灵脉之中,只待她突破一定的境界修为,便可随心发动。
譬如此刻,云拂晓虽只有七境,使出的赦心咒控制不了在场所有弟子,但给牧仪一人施加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还是易如反掌。
极致的剑鸣中,牧仪却听到了胸膛里心脏跳动的沉闷声,咚、咚、咚,沉重而清晰,血液快速流淌的细微声响充斥耳膜,激出他额头一阵心虚又后怕的冷汗。
“赦心剑印,无解。”
剑势稍歇,云拂晓举剑,明澈的剑光映在她侧颊,照出一双乌润眼眸。
在方才的对战中,她近乎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此时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想要打败我,你可以先斩断我的剑。”
她手中所持,只是一柄随手捡来的废剑。
不说早已突破九境的牧仪,这柄剑交给清波城街头任何一个不懂剑术的小孩子,也能轻易将之折弯。
然而,当牧仪的视线停在她手中长剑所裹挟、流动着的强势灵息时,却忍不住发出一声嘲弄的笑。
他在笑他自己。
分明都拿到了本命剑,却连这把所谓的“破铜烂铁”都打不过。
他眸光幽暗,似是陷入回忆,涩声道:“小时候,我陪你练过剑术。还记得吗?”
“是么?”云拂晓歪头,语气漫不经心,“结果怎么样?”
牧仪敛眉,笑意未减,却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不言而喻。
云拂晓并未觉得意外。
她小时候的陪练太多,妖山那些同龄的小孩们几乎都被她或轻或重地揍趴过。牧仪是哪号人物,她早已抛却脑后。
陪她练过剑术吗?曾被她亲手打败过吗?
也许吧。
但不重要。
从前的胜利铺就了她走到这一步的道路,但云拂晓不是会沉溺在过去的人。
她要的是继续走,一直走,她要在自己选定的这条道路上获取更多的胜利。
战台的另一端,牧仪看着少女淡然平静的神情,不由苦笑了声。
斩断云拂晓的剑?
不,哪怕只是“破铜烂铁”,这也是痴人说梦。
但是他无路可退。
他心里清楚,此刻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一定有某双眼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场对决,他若不胜,等待他的便是被妖山彻底抛弃,以及他所珍视之人的痛不欲生。
他想要乞求他们的存活,就只能硬着头皮完成这项任务。
哪怕他根本不愿做妖山的傀儡。
牧仪道:“云拂晓,今日若失手取你性命,也并非我的本意。”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四面看台的弟子们都难免觉得惊讶又疑惑。溟海仙门有规,门内比试,点到即止,不准见血。此刻台下角落里并无任何医馆弟子静待救治,也正是因此。
“扯呢,督查卫权势再大,也不能在战台上杀人。”
“只是放狠话而已,有必要这么较真?牧仪什么性格大家也知道,天真却蠢。”
“督查卫的成员都是人狠话不多,只动手办事,没有那种在嘴上逞凶斗狠的人。你们别看牧仪平时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其实想想,他能在督查卫那种地方站稳脚跟,会是什么好对付的二愣子吗?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们俩是有什么私仇,又暂时找不到别的途径解决,所以只好下战帖。”
“有道理。不过这么一想,啧啧啧,这小师妹危险了啊。”
然而此时的战台上,云拂晓却眼眸乌润明亮,视线隔着倾洒的骄阳望过去,不见一丝惊惧。
她听到牧仪的那句“取你性命”,脸上却露出了然的笑意,像是颔首应下他的某种请求:“好啊。”
看台的弟子们彻底懵了,视线在这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短暂又漫长的一瞬过去,牧仪周身灵气霎时暴涨,他抬起手臂,剑过发顶,本命剑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忽而迸射出刺目剑芒,瞬间淹没了整个战台!
下一瞬,剑芒消散。
四面看台上的弟子们再度睁眼望去,竟见台上空无一人!
“……人呢?怎么打着打着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哪位高手来解释一下,我只是个三境的小趴菜,看不懂你们神仙打架……”
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有道冷淡沉静的声音响起:“牧仪开了剑境。”
剑境,唯有高手才能开启的特殊领域。
想要开启剑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修为破九境;其二,拿到本命剑。
在这基础之上,还要看持剑人自身的悟性、资质是否足够。
这个修真界,修为突破九境的人有太多太多,拿到本命剑的修者也不胜枚举。但是明面上已经开启剑境的高手,才不过十几位。
这些已公开的开启剑境者,不包括牧仪。
修界之人,擅于隐藏实力。正如那句“九境之上,无上限”。所谓的九境,也不过是能够公开的最高境界,谁也不知触及顶穹之人到底是何等实力。
牧仪在督查卫多年,除却修为榜上的排名之外,至今未曾暴露过自己的实际深浅。
“他为了打赢这小师妹,也是豁出去了。”
有人兴奋:“……老子终于见到剑境啥样了,没白来,都没白来!”
也有人摇头叹息:“进了剑境,这小姑娘就危险了。”
“为何?”
“只有剑境之主可以决定谁能进出。也就是除了牧仪之外,无人可以擅自进入剑境干涉他们之间的争斗。换句话说,无论里面将会发生什么,哪怕真的闹出人命,也不是其他人可以插手的。”
旁边一人道:“剑境是最危险的地方,比水云棋境里的那些已经被术法改造过的小境界还要危险万倍。”
毕竟水云棋境只作弟子试炼之用,而剑境的存在只有一个最纯粹的目的:杀戮。
在剑境里,是真的可以随意操纵他人生死。
方才发问那人听到此处,浑身打了个冷颤。
怪不得在天地阵里,这么多人对“剑境”二字讳莫如深。
就像是面对某种强大却危险的存在,既下意识地感到抵触、恐惧,又掩饰不住内心深处对它的渴望。
剑境之中,时间流速远远快于现实。
因此,当看台的弟子们议论纷纷不过须臾,战台上忽而灵芒一闪,先前消失的两人竟又出现。
无数双目光再度紧紧聚焦在台上。
刹那寂静。
两道修长身影相对而立,彼此之间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
微凉的风里送来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谁身上的血。两人在沉默中同时收剑入鞘,云拂晓脸颊皙白,发丝微乱,发辫上点缀的珍珠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她湛蓝色的裙摆柔软,被风拂动着紧贴肌肤,勾勒出少女身体纤瘦却柔韧的轮廓。
她的身上没有血。
那么在这场对决中,落败的那个人只能是……
“砰!”
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蓦然倒塌,黑袍如墨泼洒战台。
牧仪的唇边涌出殷红血线,双腿一软,膝盖重重砸在冷硬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他的本命剑摔落在战台,剑鞘与地面相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仅一瞬的沉寂,几名黑袍之人飞身而上,是在此观战已久的督查卫成员。
他们动作熟稔地为牧仪做止血救治,难掩心中的讶异,却见牧仪薄唇微动,竟是对另一端的云拂晓露出了笑意。
他轻声说:“多谢。”
云拂晓没说什么。
在台下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的神情平静而骄矜,并无被干扰到半分,只是轻颔首,旋即提着那把随手拿的、却打败了九境弟子的破剑,转身离去。
方才一直在旁观战的黑衣执事足尖轻点,端立在台中,淡声宣布结果:“云拂晓胜。”
还未说完,云拂晓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连胜利结果都懒得听的人。
这究竟是傲慢到不屑一顾,还是淡然得一切都无所谓?
众人对结果感到震惊之余,这才终于反应过来。霎时,如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声和惊呼声响彻战台!
与此同时,溟海修为榜的战帖区,多了一条新的对战记录——
七境云拂晓宣战九境牧仪:云拂晓胜。
紧跟其后,天地阵的溟海仙门专区,出现了一个标题为“天才师妹”的新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