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宫内,血气与药味混杂。
意识,从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中挣脱,猛地被塞入一个温暖、柔软,却极度逼仄的空间。他能感觉到心跳,两个——一个属于他自己,激烈而有力;另一个来自外部,虚弱、疲惫,如同风中残烛。
萧玦——不,现在他只是这具婴儿躯壳里一个清醒的、充满恨意的灵魂——想起来了。
那穿心的一剑。
母亲卫氏惊骇欲绝的脸。
杀手袖口隐秘的龙纹标记。
以及……父皇在得知他死讯后,那看似震怒悲痛,眼底却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的冰冷。
原来,所谓的“功高震主”,所谓的“误杀”,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除。清除他这个过于优秀、母族过于强大、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太子。他那“敬爱”的父皇,才是幕后真正的推手!
滔天的恨意几乎要撕裂这脆弱的婴儿躯体。他想呐喊,想质问,却只能发出细弱无力的啼哭。
“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子!”稳婆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接过。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受到那熟悉的、属于帝王的威压。是父皇!
他强迫自己停止哭泣,甚至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属于婴儿的、无意识的“笑容”。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要活着,在这座吞噬了他的皇宫里,重新长大。
太祖看着怀中这个瘦小得过分,却似乎在对他“笑”的孩子,心中莫名一悸。这孩子……眼神似乎过于清亮了。
“此子生于皇后大病初愈,承载朕与皇后之殷切期望,赐名‘承’。”太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萧承。”
萧承。
他在心中冷笑。承载?是承载你们的愧疚,还是承载我复仇的火焰?
萧承的“幼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他在皇后——他前世今生最敬爱的母亲——怀中,扮演着懵懂无知。他会用小手抚摸母亲枯瘦的脸颊,在她思念“玦儿”垂泪时,咿咿呀呀地试图“安慰”她。每一次,都让皇后心如刀绞,也将更多的怜爱与愧疚,转移到他这个“老来子”身上。
在太祖面前,他更是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依赖父亲、天真烂漫的幼子形象。他会摇摇晃晃地扑向父皇,会用含糊不清的词语背诵简单的诗句,会在太祖考校兄长功课时,睁着“崇拜”的大眼睛看着父皇,让太祖在日渐衰老的年岁里,享受到一种被幼子纯粹仰慕的满足感。
没有人知道,这具幼小躯壳里,藏着一个曾经震动朝野的“昭明永慧承德皇太子”的灵魂。他利用一切机会,贪婪地吸收着这个新朝的信息。
他从宫人的闲谈中,拼凑出父皇是如何“血洗皇室”登基的,如何将弑子的罪名巧妙地转嫁给了前朝余孽。他从母后与定国公夫人的密谈中,了解到外祖家如何在朝中扩张势力,与父皇的新贵们暗流涌动。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潜伏在暗处,审视着他的仇人们——他那看似慈爱的父皇,那些争权夺利的皇兄,以及所有参与了当年那场阴谋,如今却享受着从龙之功的“功臣”们。
萧承五岁时,“偶然”在御花园“救下”了失足落水的六皇子——一个性格莽撞、被其母族宠坏的兄长。他利用自己对水性的了解和成年人的冷静,导演了这出“舍身救兄”的戏码。
太祖大加赞赏,愈发疼爱这个“仁厚”的幼子。而六皇子一系,也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弟弟少了防备,甚至在某些时候,成了他在兄弟争斗中无形的盾牌。
七岁时,他“无意间”向皇后提起,曾在某本杂书中看到前朝某种治理漕运的弊端,其描述与当下朝廷正面临的难题极为相似。皇后将此言当作趣事说与太祖听,太祖起初不以为意,后来细想,竟觉有几分道理,暗中派人调查,果然揪出了一条利用漕运贪污的巨大蛀虫。
此事让太祖第一次对这个幼子刮目相看,不仅仅是宠爱,更带上了一丝审视。此子,似乎有种异于常人的敏锐。
萧承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不能像前世那样锋芒毕露,那会引来致命的猜忌。他必须一点点地、合理地展现自己的“价值”,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对父皇“有用”且“无害”的儿子,慢慢接近权力的核心。
同时,他开始利用自己年幼的身份,以及父皇的宠爱,悄悄地培养人手。一个被他在冷宫角落“偶然”发现、并求父皇赦免的落魄太监,可能是前朝潜伏的暗卫;一个因为他“喜欢”而被调到身边伺候的、看似笨拙的小宫女,或许有着不凡的身手和绝对的忠诚。
他的网,开始无声无息地撒下。
夜深人静时,萧承会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昭明太子生前居住的、如今已被封存的东宫方向。那里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仿佛在等待它的主人归来。
他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窗棂。
父皇,你可知,你最思念的儿子,就在你的眼前,日夜思虑着如何将你从那沾满儿子鲜血的龙椅上拉下来?
你给了我史上最长的太子封号,如今,我便来取你这万里江山,作为真正的补偿!
他体内的灵魂,是经历过最残酷背叛的萧玦。而外在的躯壳,是备受宠爱的幼子萧承。极致的恨与极致的伪装,在他身上融为一体。
他知道,他的复仇不能是简单的弑君。那太便宜他的父皇了。他要的,是让父皇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根基动摇,看着他最信任的儿子们互相倾轧,看着他倚重的臣子纷纷倒戈,最终众叛亲离,在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中,走向毁灭。
就像他当年,在绝望中为母亲挡下那一剑时一样。
他的重生,不是恩赐,而是诅咒——对整个皇室,尤其是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最恶毒的诅咒。
他看着铜镜中自己稚嫩的脸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意,“父皇……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