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股湿润的泥土气息,呼吸之间,鼻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只是一个喷嚏还没打出来,人就浑身一颤,醒了。
常芷夕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这里是一处简易的茅屋,房间内堆满了杂物,没有桌椅,连躺的地方也是用稻草铺上的,不过倒是用心垫了一层衣裳。
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推开门一看,果真是下雨了。
被风吹起的雨珠扑面而来,常芷夕急忙关上了门。
虽说下了雨,天还是亮的,不知道是几时了,但距她昏睡过去,一定过了很长时间了。
常芷夕焦躁不安,来回在屋中踱步,雨势不见小,不知现在何处,又是谁将她弄到这里,母亲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疑问,迫使常芷夕再一次拉开房门,站在雨幕外思索了片刻,回去拿起稻草上垫的衣裳,搭在头顶,一咬牙,冲了出去。
大雨很快将常芷夕全身浇透,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觉脚下泥泞,泥土黏在鞋上,越来越重,最后脚一滑,从一个小山坡滑了下去。
正是这一跤,让常芷夕看到了所处之地。
放眼望去,几路皆是树木茂林,人烟罕迹,是皇城内绝不会有的景色。那她应该是出了城门,想必是在皇城近郊,既然没多远,要回去就不难。
常芷夕抖掉脚上的泥,靠着一棵树,躲雨小憩。她身上摔得有点疼,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她拧着身上的雨水,仔细想着前世母亲被软禁后的情形。
她已经不记得那时天气如何,好像自己刚开始还没发现异样,还是母亲的亲信出现,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那时是母亲被斩首前五天,后来她一直想办法进宫,可公主府被监视,她没走到宫门前,就被衙兵拦住,不管她怎么闹,也始终进不了皇宫。
说起来一国君主被软禁,公主也被密切监视,实在是可笑至极。重活这几日,她还想阻止悲剧发生,到头来仍是束手无策。
一阵风吹来,常芷夕冷得打颤,她蜷缩在树根旁,抱紧双腿,左右想不出一个突破口,却突然感觉到一股怪异,抬起头,抹掉眼帘上的雨水,不远处,仿佛有道人影在靠近。
常芷夕扶着树干站起身来,转到另一边,从雨幕的间隙看过去,又发现来的不止一人,可惜耳边雨声太大,听不清脚步声,无法分辨。
逃。
常芷夕念头一起,便要逃跑,然而下一刻,她猛地头皮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飞速而来,她正要转身,眼角余光一闪,是一只长箭破空而来,带起的寒风让常芷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咚一声,箭穿过耳边,稳稳地钉在了树干上。
常芷夕扫眼过去,顿时吓得坐在了地上。
树干上不知何时爬来一条蛇,长箭射穿了蛇身,还没死透的蛇拼命挣扎,尾巴差一点就打在了常芷夕的身上。
“怎么样,没被咬到吧?”谬岚的声音响起,他踩过几道水坑,跑得有些狼狈,到了近前,他弯腰伸出手。
常芷夕仰头看他,突然明白过来,应该是谬岚把她安置在此处的,城外深山,说不定还躲开了衙兵,以便远离城中喧嚣乱世。
正揣测之际,谬岚拉住她的胳膊,把人提了起来,然后取下射出的箭,用力一甩,把奄奄一息的蛇甩在远处的草堆里,他道:“箭上有我的刻字,不能留下。”
他把箭交给赶到的随从,对常芷夕道:“雨天不适合赶路,回茅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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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芷夕换好衣裳从稻草堆后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对门外道:“我好了。”
门轻响了一声,门外的人先踏进来后,收了油纸伞,将滴着水的伞搁在了门边,做完这些后,才虚掩上房门,朝里走了几步。
常芷夕换了一身蓝色素衣,头发披散着,已经完全没有平日雍容华贵的公主模样,简单的衣衫,头发没有任何装饰,是在外人面前从未有过的素雅姿态。
“我知公主想问什么,在回答之前,我想跟公主确认一下……”谬岚扫了一眼她,将目光落在了她头顶翘起来的发丝上,“想必公主已经从陛下口中知晓了建女堂的用意,所以才会去我府上交代计姑娘那些事?”
常芷夕放下擦拭头发的绒布:“但我还是回答不了另一个问题。”
谬岚苦笑:“若我不肯说,公主定然会不顾一切冲进皇宫,不仅救不了陛下,自己也插翅难逃。”
他说中了,常芷夕真会这么做。
谬岚:“今年乃固安十七年,固安是陛下的年号,这十七年来,陛下虽是天下第一女皇,但其中艰难,从建女堂一事便能看出,陛下并无多大实权,宰相及其门客几乎占据朝廷半壁江山,王爷虽不常在皇城,但朝中也有不少他的势力。而朝中效忠陛下的人,几乎没有。”
听起来不可思议,当朝皇帝,权利最高者,却处处受压制,然而事实便是如此。
“第一女皇,史无前例,即便是先皇的诏令要女皇登基,大臣们仍然将信将疑。前统领衙兵的统帅不肯交出龙虎令,王爷也一直想找出真假诏书,最心余力绌的还是议政时总会被大臣们提出异议,给出的理由是陛下以妇人之心衡量国家大事,无法以小见大,有失妥当。陛下也不受百姓拥立,天下男子自古以来都是压女子一头,如今被一个女子压在头顶上,还敢怒不敢言,怨气颇深。朝中大臣们拉帮结派,自成一统,陛下已然无法撼动,想从外拉拢人才,却鞭长莫及。”
常芷夕气急败坏:“母亲为国呕心沥血,到头来枉费苦心。”
谬岚:“陛下其实早就知道宰相和王爷有二心,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但还是防不胜防。前日,陛下被潜伏在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出卖,被王爷找到了真的诏书,王爷和宰相密谋了一夜,在今日早朝翻出此事,逼迫陛下主动退位。”
常芷夕躬身从旧衣堆里找出母亲的那根木簪:“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谬岚不置可否:“陛下不让公主参与政事,是因公主总是意气用事,而宰相和王爷把握朝政,若是触及他们利益,陛下维系的平衡被打破,到时公主恐有性命之忧。”
“正是因为如此,母亲落难,我才找不到助力,只能任人宰割。”常芷夕捏紧木簪,抬眼看他,“你呢,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谬岚看向她握簪子的手:“你回答不了另一个问题,所以,我帮不了。现下,我只能保证你的安全,公主,你要离开皇城,走的越远越好。等此事平息了之后,我自会来寻你。”
“平息?”常芷夕摇着头,平息的结果,便是母亲的死,她重活一次,不是为了再经历这么一遭,她忽地扑向谬岚,簪子对准他的脖颈,“我不会离开,带我进宫,我要见我母亲。”
谬岚没有反抗,放任她威胁自己,语气同样波澜不惊:“方才我便说过了,不可行,若公主执意进宫,唯有死路一条。”
常芷夕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迟早都会死,死在母亲身边,又何尝不可。”
谬岚眯着眼:“公主殿下似乎忘了一件事,如今你已是我妻子,你的命,我也可说了算。”
“好啊。”常芷夕笑了,放下抵住他脖颈的手,“那你就用你的箭,在我见到我母亲后,将我们一同射死吧。”
这不是气话,常芷夕前世死在谬岚的箭下,这次救不了母亲的话,再死一次又何妨。
谬岚却被惹急了,抓住常芷夕的双肩,厉声道:“你要是一心求死,我可以成全你,但你想过因你被困在我府中的计姑娘没有,想过你母亲愿不愿意看你送死?你以为,安顿好公主府上下,将你的钱财全部分走,之后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公主府,你府上的人真能安全走掉?那些钱财真能被运出去?”
只顾头不顾尾,跟以前的自己没两样。
常芷夕冷静下来,又对眼前的人纳闷起来。以她对谬岚的了解,谬岚对别人的死活从未放在心上过,但此时他情绪起伏不定,脸色阴沉沉的,跟印象中不太一样,以至于常芷夕愣愣问了一句:“你杀我不过眨眼之间,说出这番话,好似又想让我继续活着,奇怪,为什么?”
谬岚愣怔片刻,放开常芷夕后,退了两步,对着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反问道:“你真的不明白么?”
可问出这话后,他又自嘲一笑,继续说道:“你确实不明白,我们已经是拜过堂成了亲的夫妻,但你并不信任我,只是把我当做挽救你濒临决裂友人的棋子,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
突如其来的指责让常芷夕一时无言,她看着谬岚扯下蒙眼的黑纱,勾在指尖,露出的眼眸含水,像是委屈至极的模样。
这个样子的谬岚,常芷夕何时见过,心神恍惚间,又听谬岚道:“是不是有了夫妻之实,你才会知晓?”
语落后,他温热的手搭在了她的衣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