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氛围,在侍卫那句血字报出口之后,彻底凝成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溜子,又冷又硬,还带着点悬而未落的危险。
内侍领命,脚步匆匆离去。
闫世钰眉心微动,膝盖硌着冰凉的地砖,心里却像揣了团烧红的炭。
太子依旧垂着眼眉,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指尖在茶盏光滑的釉面上画着圈。
广和帝靠在软榻上,半合着眼,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只是那节奏已不复从前的平静。
事情已经超过了他的掌控,广和帝被幼子的咄咄逼人惹得有些不快,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他的苦心?
终于门帘再次被掀开,两名太监小心翼翼抬着一副简易担架走了进来。
担架上,蜷缩着一个孩子瘦的惊人,眼神空洞,满目茫然,被又厚又大的锦被裹成一小团,愈发看着憔悴可怜。
他似乎被御书房的阵仗吓坏了,一进门就翻身滚下担架,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闫世钰于心不忍,叫人先带他下去候着休息片刻。
小孩带来的血书,被侍卫小心翼翼奉到御前。
那不是纸,是半幅不知道从哪件破衣烂衫上撕扯下来的粗麻布片。
布片早已被反复浸染的血块凝结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黑褐色,边缘磨损得厉害,丝丝缕缕的线头耷拉着。
最刺目的,是那上面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字迹,有些笔画用力的几乎要戳破麻布,有些则淡的快要消失。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血泥里打过滚,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气息。
这便是那孩子贴身藏着、拼死也要带来的东西。
侍卫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这骇人布片,声音发抖,“陛下,那孩子醒来后神志昏沉,却死死攥着这个,喉咙里嗬嗬作响,指天指地,状若疯魔...”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整个人也抖若筛糠。
闫世钰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烧的他眼眶发胀,狠狠眨了下眼睛才抑住眼泪。
他一步抢上前,几乎是劈手从侍卫颤抖的掌中夺过布片,指尖触到那冰冷黏腻的触感,胃里发作一阵翻搅,喉头腥甜。
太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六弟向来与他交好,但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实在要改。
闫世钰强迫自己稳住呼吸,颤抖的手指捏紧了布片边缘,将那泣血的字句展平,一字一句,努力辨认。
“湖广洪灾,**滔天!官仓空置,饿殍塞道...县官如虎,里正如伥...贪官污吏,上蔽天听,下绝生路!苍天在上,血泪为证!愿以残驱叩阙,揭开此弥天大谎,以告慰万千枉死冤魂!”
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金砖地上,闫世钰深吸一口气,念完了最后一句,“湖广遗民泣血顿首!”
“父皇!太子殿下!你们都听见了吗?”闫世钰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饱含热泪,他高高举起那篇染血的麻布,像举着一面昭示人间炼狱的旗帜,“这就是两百万雪花银换来的灾后重建!这就是那些蠹虫口中的无算!”
“住口!”
阿达措似乎被广和帝的怒吼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挡住了几方投来的怒视。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全身,闫世钰挺直的脊背晃了一下,却硬生生撑住。
膝行几步,他避开阿达措的遮挡,态度恭敬垂着头,声音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儿臣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命儿臣为钦差,持天子剑,彻查湖广!儿臣在此立誓,若不能将此案差个水落石出,将那些食民脂、吸民血的豺狼尽数正法!儿臣...提头来见!”
话落,他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砖石上,不再言语。
那篇沉甸甸的血书,被他死死按在身前的地面上。若是此时不逼一把,湖广之事就会是一块永不愈合的疮疤。
御书房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那浓浓血腥气混着暖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广和帝胸口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愤怒,有痛心,但更多的是被逼到悬崖边的惊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挤出腥甜气息。太子了然,拍拍手叫来侍从,“把那孩子带过来,皇上要亲自问话。”
很快,那孩子又被带进气氛压抑的内间,惊恐地转动大而无神的眼睛,看到地上跪着的闫世钰时,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喉咙里发出破碎而急促的气音,挣扎着想要朝他爬过去。
“别怕,孩子。”闫世钰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放柔了声音,膝行几步把孩子搂进怀里,“陛下要问你话,你听得懂吗?别怕,慢慢说,你是怎么拿到这个的?”他指了指那篇血书。
孩子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更急了,显然是听懂了他的话,枯瘦的手指焦急地指向自己的嘴巴,又用力摆动着双手,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 闫世钰的心猛地一沉,转头看向广和帝,声音艰涩,“父皇,这孩子是个哑巴。”多半还是后天害成的。
广和帝和太子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孩子见众人似乎不懂,更加焦急。他忽然站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用手指急切地指向自己胸口,又指向门外,做出一个奔跑跌倒的姿势。
闫世钰连忙伸手接住小孩。
接着,小孩双手合十,做出哀求的姿态,然后指指自己,又指向地上的血书。他举起胳膊,努力比划出一个高大的人形轮廓,那人似乎蹲了下来,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破烂的衣襟里,还用力按了按。
最后,小孩身体一踉跄。
那人似乎推了他一把,指向京城的方向。
小孩也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指向软榻上的皇帝。
“放肆!”茶盏被一把推开,太子拍案而起,斥责道。
飞溅的茶水被阿达措抬手尽数挡下,他倏地一下迈步向前,一副保护性姿态护在两人面前。
事发突然,闫世钰按住肩膀,强压着吓傻的小孩跪下谢罪。那小孩这时候终于意识到闯祸,对着软榻的方向拼命磕头,泪水混着磕出的血痕下淌。
“有人、有人在路上拦住了逃难的他,把这份血书塞给了他,让他带到京城来告状。”
闫世钰看向广和帝,急于保下这孩子。
“他九死一生,一个哑童,目不识丁。他只是一个传递血书的信使。这上面每一个字,背后都是湖广千千万万有口难言的百姓!此案若不彻查,天理何在?民心何存?”
闫世钰压着孩子和他一块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儿臣请命,即刻南下湖广,万死不辞!”
广和帝闭上了眼睛,那张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孩子无声的哭泣和绝望的比划,那片沉甸甸、血淋淋的控诉,还有幼子那几乎要撞碎金砖的决绝。这一切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权衡。
再搅下去,只怕牵扯的更多。
他看向太子,“传旨!封皇六子闫世钰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即日启程,赶赴湖广,彻查水患赈济、贪墨舞弊一案!”
目光又沉甸甸地落在闫世钰身上,广和帝沉声道,“遇事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
“儿臣领旨!叩谢父皇天恩!”
闫世钰心头巨石轰然落地,激动得声音发颤,重重叩首。
“父皇圣明!”太子闫璟路几乎在同一时间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就在这尘埃落定、众人心思各异之际,一直安静旁观的阿达措忽然上前一步,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灿烂热情、人畜无害的笑容,对着广和帝抚胸行礼。
“大皇帝陛下!阿达措初来乍到,对中原风物人情都好奇得很。尤其六殿下那样...嗯,心直口快、敢作敢为的性子,更是少见。陛下刚刚也同意了阿达措开春后外出游历,择日不如撞日,恳请陛下恩准,让阿达措随六殿下同行!”
这蛮子王子,简直就是一块甩不掉、嚼不烂的牛皮糖。闫世钰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正要厉声拒绝,广和帝疲惫的声音却已响起。
“阿达措王子是大宛贵客,你此行多加照拂。”他看向闫世钰,带着不容置喙的口吻,“王子随行,亦可彰显我大越怀柔远人之德。此事,便如此定了。”
“父皇!”闫世钰急火攻心。
广和帝眼皮微抬,抬手微微下压,无声表示了拒绝,让闫世钰后面的抗议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大宛送来的一枚质子,是棋子,亦是制衡。
闫世钰气结,领命后动作僵硬地叩首行礼。他看也没看旁边笑得像只偷腥狐狸的阿达措,大步流星地就领着小孩往外走,那身蓝色斗篷卷起一阵香风。
阿达措脸上笑意更深,对着广和帝和太子又是一礼,转身便追了出去。
宫道上的寒风穿堂而过,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总算吹散了御书房里那暖香和血腥混合的浊气。闫世钰把孩子交给侍从照顾,走得飞快,只想立刻甩掉身后的小尾巴。
“六殿下、六殿下!等等我呀!”
阿达措腿长脚快,几步就追了上来,宫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拉长了他紧绷的身影。
呼。阿达措长出一口气,声音带着笑意,在寂静的宫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闫世钰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陡然停下脚步,霍然转身。
“感谢刚刚出手相助,阿达措。”他直呼其名,声音不高,面色严肃,“但本王奉旨南下是去查案。湖广之行,并非踏雪寻梅,更不是去陪你玩什么交友的把戏。”
逼近一步,眼神扫过阿达措脖颈,“湖广如今是什么局面,你刚刚也听到了。那是人命关天,是龙潭虎穴!容不得半点闪失,更容不得任何人碍手碍脚!”
他略顿,自己正被笼罩在阿达措的灯光投影下,闫世钰后退一步,手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那动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就请王子管好你自己,就待在驿馆,好好赏你的花,逗你的鸟!”
宫道两侧侍立的宫人,早已屏息垂首,有些识趣的转身面壁,个个噤若寒蝉。
面对这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和杀气,阿达措的嘴角弧度一丝都没垮。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深邃的异色眼眸在宫灯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像是在欣赏着什么有趣的景致。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闫世钰冰冷的视线,上前了半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闫世钰能看到对方卷翘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
“殿下,好大的火气呀。”阿达措的声音压低了,近乎耳语,像情人间的呢喃,“不过殿下说得对,湖广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拖长了调子,语气漫不经心,像是在回味,“饿殍遍地,瘟疫横行,官仓空空如也,官老爷们却满肚肥肠...”
这轻佻的语气,这近乎挑衅的言辞,闫世钰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阿达措话锋倏地一转,脸上的笑容收敛几分,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闫世钰,仿佛要穿透他燃烧的怒火,看到更深的地方。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洋腔洋调的奇怪韵律,语调不高,不急不缓飘入闫世钰耳中,“只是,六殿下,在我们草原上有句老话,苍鹰搏兔,猝然而至,茫茫草原再无退路的时候...”
他微微勾起唇角,“求生之路,不在九天云外,往往就在你脚边草甸。”
“小王子,你可知道绝处逢生?”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语焉不详,像是在感慨,但传到闫世钰耳朵里就变成无病呻吟。
那眼神里的探究和笃定,让闫世钰满腔的怒火陡然一滞,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傻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窥探到湖广那滩浑水下的冰山一角?
“阿达措,”闫世钰压下翻腾思绪,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撇开脸,声音冷硬如初,语气依旧疏离,“本王只信手中剑。至于那虚无缥缈的绝处逢生,王子高论,本王不懂,也没兴趣,王子留着与草原萨满论道去吧。”
言罢,再不多费口舌,转身便走,步履飞快。
他再也不想和这个莫名其妙、满身谜团的异国王子多待一刻。
冰冷的宫道在脚下延伸,两侧朱红的高墙在夜色里投下浓重的、仿佛要将人吞噬的阴影。寒风卷起他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
眼看着再拐个弯就要出宫门,身后那清亮又带着点无赖笑意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穿透寒风,毫不掩饰地追了上来。
“小王子——!”
闫世钰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那声音带着十足的期待和不容拒绝的亲昵,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
“别忘了!出发那天,你能来驿馆接我吗?我可等你!”
「我可等你」四个字,被他喊得理直气壮,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草原牧歌般的悠扬,却又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狡黠。
闫世钰的后背瞬间僵直,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滑倒。他几乎能想象出身后那个家伙此刻脸上挂着的、得意洋洋的可恶笑容。
周遭垂首的宫人,更是将脑袋埋得更低,肩膀微颤,显然是忍笑忍得辛苦。
接你?哼,我又不是什么车夫保姆。
这蛮子,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闫世钰头也没回,只是高高地、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走一只恼人的蜜蜂。
脚步飞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前方的黑暗,将那恼人的声音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气狠狠甩在身后。
身后,似乎传来阿达措低低的笑声,还有那阴魂不散的桂花香味,在宫墙间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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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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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借刀杀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