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世钰怀揣着刚刚到手的钦差任命,腰间挎着尚方宝剑,步履匆匆穿过庭院。那尚方宝剑冷硬似冰,沉甸甸拉着他下坠,压得脚下积雪咯吱轻响。
寒风裹着雪屑,扑打在他通红的脸颊。宫里的风雪,似乎都比城外的要规矩些,寒风愈烈,却不敢真正伤人。尽管他这位六皇子毫无实权,还需仰人鼻息,但宫人从不敢在衣食住行上亏待他。金丝炭盆,狐裘大氅,一应俱全。
他是暖和了,筋骨都被暖香地龙烘得有些发软。可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人,没有柴火和衣物,如何才能熬过这次寒冬。
揣在怀里的手不自觉捏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卷明黄文书,他又想起了那张粗糙的血书,那上面每一个歪斜的字迹,都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呼吸维艰。
眼下,想要为民生谋一道福祉,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他必须尽快出京,直插湖广腹地。
闫世钰并未回头,也未曾看见,在他身后,御书房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合拢,将皇帝与太子的对话彻底隔绝。
常伴帝王身边的刘总管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切,见闫世钰出来也没个宫人随侍,主动迎了上来,好声好气将他一路送出殿门。
闫世钰笑得客气,请他留步。刘总管目送他走远,脚步微顿,抬手招来一人。
“去,速报与三皇子殿下。”
夜深露重,雪下得更急了。无数的飞鸽、信使,正携带着主子的密信,从京城的各个角落振翅起飞,扑向南方那边正在被天灾**蹂躏的土地。
闫世钰回到府邸时,已是深夜。府内外灯火通明,连檐下角落里往年不曾点亮的石灯盏,此刻也燃着昏黄的光亮,将朵朵雪花映照得如同飞舞的金粉。
他刚踏上台阶,守门的侍卫疾步小跑着来躬身行礼,头垂得极低,他不冷不淡地观察着,果然捕捉到对方眼角余光飞快扫过自己腰间时,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惧。
他向来喜静,府中仆役不多,贴身伺候的更少,多是留在院中的杂役。今日庭院里却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原本该在各自岗位上安静值守的仆役,不是抓着扫帚扫着廊下已经踩烂的泥雪水,就是擦拭着已然光洁如镜的栏杆。闫世钰刚一出现在走廊尽头,几个面庞陌生的洒扫小厮就冲他投来目光。
他面无表情,径直穿过庭院,往日觉得亲切熟悉的亭台楼阁、假山曲水,在惨白积雪和摇曳灯火的映照下,投下重重黑影,掩盖着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正胡思乱想着,心底乱糟糟,一脚踏入了后院。后院人更少,他尚未婚娶,这里便专门留来办公。除去心腹,其余人一律不得进入。
闫世钰摆摆手制止了管家上前嘘寒问暖,只沉声下令,命人去户部、工部取来近三年湖广所有赋税、河工卷宗,又遣人去请来聂星阔协同一块核查卷宗。
“表哥呢?再叫人请他过来。”
他声音沉冷下来,恢复了几分钦差的威势。
他没去正厅,径直走向书房。推开门,表哥聂星阔果然早已在里面等候,身上还穿着一身甲胄,神情疲惫,身姿挺拔。见他进来,聂星阔立刻迎了上来。
“六爷!”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聂星阔语气急切,“宫里传来消息……你、你真接了去湖广的差事?”
目光落在闫世钰紧抿的唇和憔悴的脸上,心头一沉。
自家表弟虽素有侠义之心,但湖广那龙潭虎穴,岂是一个未经世事艰险的皇子能轻易踏足的。
闫世钰没有立刻回答。他解下沾满雪沫的斗篷,随手扔给候立角落的侍从,又挥手让人出去,只穿着里面略显单薄的常服走向屋内。
他走到暖炉旁搓了搓手,鼻尖和眼眶还残留着受冻后的红痕,偏偏肌肤在烛火映照下,透出玉雕般的莹白。那双总是清澈的蔚蓝眼眸,此刻却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照着跳动的烛火,明明灭灭。
眉眼间的稚气似乎被一日之内的惊涛骇浪洗涤一空,取之而代地,流露出一种略显脆弱的坚毅。
“开弓之箭,岂有回头之理。”这句话念得又轻又缓,像是说给聂星阔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圣旨已下,难道还要转圜的余地么?”
他咳了两声,倚在暖炉旁的柱子上烤火,身体一阵阵的感觉发冷。“表哥,帮我点齐人手。今夜,抢也要从户部抢出卷轴来,我们连夜清算。”
连夜?聂星阔一惊,浓眉紧锁,“胡闹,你才刚回京,连气都没喘匀,此事非同小可,何必急在这一时...”
“我没事。”闫世钰轻轻打断,不自在地摸摸脸颊,又很快抽回手,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多耽搁一刻,湖广那边就多一刻准备,我们也就多一分危险。”
聂星阔看着他眼中的决心,也知再劝无用。他了解这位表弟,泥捏的皮肉,铁打的筋骨,认准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抱拳领命,语气硬邦邦。
“行,那末将这就去准备。你也别忘了把姜汤喝了,灶上一直温着呢。”
他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闫世钰独自伫立在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凛冽的寒风席卷室内。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在阶前。他抬眼,灰蒙蒙的天穹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熟悉的庭院,眼下却成了那些人监视他的牢笼,无数的眼线,势要将他困死其中。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默念着圣贤书里的句子,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往日读来只觉得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如今想来确却是字字千钧。
前路,果然如阿达措所言,漆黑一片,杀机四伏。
那抹肆意张扬的笑不由得又浮现眼前,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那个红发异瞳的大宛质子,热情,神秘,又带着致命的危险。若是个安分的还好,要是在路上闹出些事端,他也不会看在那副皮肉上对人留手。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一个佝偻的身影悄然踏进书房,挥手屏退左右侍从,轻手轻脚侍立闫世钰身后。
“六爷。”那人声音尖细刺耳,阴柔的声音揭示了对方的身份。
闫世钰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好似在欣赏雪景,“说。”
“您与太子殿下离宫后,刘总管即刻派人前往三皇子府。”
“三皇子府内,一炷香前有人从后门溜进。我们的人设法听到了一些内容。”那人说着,递上来一枚蜡丸。
捏碎蜡丸,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闫世钰辨识着纸上的字迹。
诱饵,阿达措,合作,胡家,麻烦。
胡家?那就是湖广总督胡堂庸的本家。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阿达措和胡家,谁将合作,谁要找麻烦,闫世钰已无心分辨。说到底,他不过是引爆几方皇子角斗的小小诱饵。
他缓缓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所以,他这番为民请命的决心,在父皇眼里,或许只是敲打太子的工具,在三哥眼中,更是一场趁机夺利、大发横财的机遇?
没有人真正在乎湖广那些枉死的冤魂,没有人在乎那些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
一直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窗棂。身后那人似乎毫无察觉,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翻腾的思绪。
“陛下亦有口谕传给六爷,还请六爷接旨。”
闫世钰身形未动,头都不回,“讲。”
那人叹了口气,一字不差地复述,“严密监视湖广动向,自身安危,列为甲等。湖广人多水浑,多看,多思,切勿再如今日这般耍性子。”
“这是太子和父皇一起下令的。”话音未落,闫世钰又添上一句,“非生死关头,你们不得干预,是不是。”
无人应答,闫世钰仿若自言自语,嘀咕着,“那阿达措是谁的人?太子?父皇?”他又笑道,语气轻松,“总不可能是闫骞寿那家伙的。”
他翻过纸条,背面是一小段信件抄本,通篇皆是督促春耕、安抚流民的官样文章,措辞温和,方法切实。闫世钰细细看来,暗暗称赞,唯有一句,夹在繁长的教诲中,叫他格外在意。
“……幼弟性直,犹如利刃新发于硎。尔等当悉心配合,亦需谨记,过刚易折。凡事先以安抚为要……”
「过刚易折」四字,被朱笔轻轻圈点起来。
果然,他将纸条抛进火盆,挥挥手屏退宫里暗卫。
太子哥哥在湖广扎根多年,自然不会放过这只下金蛋的母鸡。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闫世钰理应避让。要是叫人记了仇,作为明面上的太子嫡系,未来不知多少年,他都还要在太子哥哥手下讨生活的。
前方是龙潭虎穴,身边是虎狼环伺。父兄视他为棋子,官吏视他为敌寇。
他冷笑一声,心道:偏生不顺你们的意。不仅要闹,更要将这摊烂泥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最上面一本卷宗,封面几个规整刻字,赫然写着「湖广漕运」。
阿达措,你说绝处逢生。那便让我看看,你我脚下这片泥泞不堪的草甸下,究竟埋葬着谁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