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地龙烧得燥闷。
厚厚的门帘隔绝了外界寒风和喧嚣,却隔绝不了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阴霾。
闷,闷得闫世钰胸口发堵,几乎想要撕开那厚重门帘,一头扎进外面刺骨的寒风,清醒清醒。
他刚被父皇广和帝四两拨千斤地请出门外,那片刻的冷遇非但未能熄灭他的一腔热血,反倒如热油泼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他咬咬牙,猛地转身,再次撞进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里。
“...父皇,儿臣亲眼所见,绝非虚言!”
他撩袍跪下,背脊挺得笔直。
“城门守卫视百姓如草芥,城外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都是因为湖广灾后赈济不力,百姓们家园难复、生计无着!”
他复而膝行几步,伏在塌边,仰起脸,不顾仪态地又拿出儿时撒娇扮痴的姿态。
年轻的脸庞稚气未脱,那双与皇长子如出一辙的蔚蓝透亮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悲痛。想起城外忍饥挨饿、衣不蔽体的百姓,字字泣血,他恳求道:
“伤亡人数无算?这「无算」二字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冤屈未雪!儿臣恳求父皇,准许儿臣亲往湖广,彻查灾情,还百姓们一个公道!”
软榻之上,广和帝半倚着引枕,常服松垮,衬得他面容比闫世钰印象中更显枯槁消瘦。
他并未立即回应幼子这番慷慨陈词,只是微微阖着眼,枯瘦如竹节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扶手上。
啪嗒...啪嗒。
音节单调而规律,那声音仿佛敲在闫世钰心上,钝刀子割肉,每一下都加重一分等待的煎熬。半晌,他终于按耐不住,偷偷抬眼打量揣测父皇的神色。
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眼睛。
广和帝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如今却深陷在眼窝的阴影里,浑浊、疲惫,映不出丝毫亮光。
闫世钰心头陡地一缩,慌忙低下头去,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沙哑的轻咳。
“湖广之事牵扯甚广,非一朝一夕可解,户部拨下的两百万两赈灾银,账目总是要查的,只是...”
广和帝话锋一转,目光略过闫世钰急切泛红的脸庞,投向侍立一侧,始终垂眸敛目的太子闫璟路,轻飘飘扫了一眼又收拢回来,虚虚落在空中某一点。
“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湖广灾情严重,首要仍是安定人心、恢复民生。”
“父亲!”闫世钰的心沉了下去。
他骤然抬起头,不管不顾地抬头直视广和帝那双浑浊眼睛,急切道:
“可是若不查清贪墨,追回赃款,拨乱反正,如何才能安定人心?如何才能真正地帮助到那些灾民?
那些冻死城外的冤魂,难道就任由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前倾,几乎是匍匐在地。“儿臣愿立军令状!必以雷霆手段速查速办,将湖广那些蛀虫都绳之以法,解百姓倒悬之危!”
广和帝的眼神始终像是在审判,一瞬没有移开过。
又是这样,每次闫世钰从既定好的框架中跳脱出来,广和帝的犹疑就加重一分。这孩子,越发长得不像老大,性子也天差地别。这执拗的脾气,随了他那福薄的母亲。
闫世钰也执拗地回望,目光灼灼,一字一句,“若查无实据,儿臣甘愿领罪。”
“胡闹。”一直沉默的太子闫璟路终于开口,只是第一句就让闫世钰皱起眉头。
“六弟慎言。灾后重建,千头万绪,都当以稳定为要。至于核查账目,万事需要讲究个章法,徐徐图之,方为上策。贸然行事倒是打草惊蛇了。”
太子不再看他,从容地拍手招呼侍从,从侍从手上接过温热的茶盏,递给广和帝。
“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责成户部、工部,会同湖广督抚,尽快将后续的赈济粮款落实到位,督促冬小麦抢种,开春后的春耕亦需早做安排。此乃固本培元之策。至于体察民情,了解实况...”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闫世钰,语气暧昧。
“可派得力干员,以「巡查春耕、抚慰灾民」之名前往,暗中察访。如果确有不法,又证据确凿,再行雷霆手段,既安民心,又不伤朝廷元气。”
广和帝颔首。太子之策,老成谋国,湖广之事,若由太子出面,自然是最好。
治国驭下,首先是手腕,其次才是仁德。一味放纵只会让某些人愈发上蹿下跳、无法无天。
闫世钰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膝盖直冲头顶,比城外的风雪更甚。
徐徐图之又待何时?
得力干将可有人选?
雷霆手段又是什么方式、如何实施?
父皇的默许,太子的推诿,都化作一层厚厚的遮羞布,将湖广百姓痛苦的哀嚎和绝望的挣扎死死捂住。
就在这尴尬的僵持时刻,御书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启禀陛下,大宛部的皇三子阿达措,来向陛下请安。”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广和帝眉头微松,沉声道:“快让他进来。”
闫世钰心底暗骂一声晦气。在这决定千万生民命运的节骨眼上,偏偏又有外人来打搅。他强压下心中的焦躁,等这蛮子王子请完安,定要和父皇掰扯清楚。
厚重的门帘被无声挑起一角,寒气裹挟着一股馥郁强势的桂花香气,随着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飘了进来。
闫世钰耐不住好奇,扭头抬眼望去,暗暗心想这阿达措王子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花枝招展。
只见一个身量极高的年轻男子逆着门外天光,大步走了过来。一身大宛贵族常穿的宝蓝色束腰长袍,滚着银线织就的图腾样式,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北地雪松。微卷的红发用金环和丝带束在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立体的五官。
步履轻快,走到软榻前,左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宛觐见礼。
“大宛汗王之子阿达措,参见大皇帝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福泽绵长!太子殿下安好!”
中原官话里还带着洋腔洋调,阿达措王子来中原一个月了,总算能磕磕绊绊地和人沟通了。
他目光扫过太子,最后,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的好奇和欣赏,牢牢地定在了跪在地上、眉头紧锁的闫世钰身上。
阿达措咧嘴一笑,特意找闫世钰示好,“小王子也安好。”
媚眼抛给瞎子看。被单独点名的闫世钰狠狠瞪他一眼,阿达措没心没肺,浑不在意,又扭头看向广和帝。
“王子不必多礼,平身。”广和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王子入京不久,可还习惯?”
“多谢陛下关怀。”阿达措直起身,颇为自来熟地指挥侍从搬了软凳来,“京城里玩乐的地方不少,好吃的东西更多,来到中原后,阿达措日日都觉得新奇有趣,眼睛都快瞧不过来了!”
他风趣的话语,配上生动的表情,让房间里凝滞的气息稍稍流转。
广和帝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对京城景象早就失了兴趣,“王子喜欢就好。待春暖花开,京城景致更佳。如今年关将至,宫中事忙...”
地龙烧得人昏昏沉沉,那馥郁的桂花香气愈发浓郁,汹涌的香气几乎将闫世钰本就窒闷的胸口彻底堵死。他颇为不耐,摸了摸脸避开几人的视线。
阿达措仿佛没察觉闫世钰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兀自笑得灿烂,甚至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凳子。那身量带来的压迫感和过于热情的视线,让闫世钰浑身不自在。
“陛下!”阿达措仿佛没听出话里委婉的逐客之意,“阿达措今日前来,除了向陛下请安,更是仰慕大越文化,请求陛下准许,开春后能让阿达措外出游历一番。”
“整日待在驿馆里,骨头都僵了!我听说江南水乡温婉,湖广之地鱼米之乡……”他伸伸懒腰,又一连报了几个地名,眼神发亮,“阿达措心向往之!若能亲身体察一番大越风土人情、黎庶百态,必能更好地领会陛下治下的盛世气象。”
话音未落,状似羞赧地抿嘴一笑,却藏不住两颗小小的虎牙,“回去后也好讲给族人们听听,让他们好好羡慕一把!”
装模作样!闫世钰目瞪口呆,这人怎么这样放得下身段。他气呼呼扭过头不愿看那副谄媚嘴脸,但广和帝满意的大笑还是不可避免地溜进耳朵。
广和帝自然不至于因为这点奉承就忘乎所以,但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让着质子到处走走看看,宣扬一下大越的繁荣安定,倒也无妨,总比把他拘在京城里惹出事端强。这样,也好看看大宛部的动向。
太子闫璟路立在一旁,也不免被逗乐,只是他考量更多,目光在闫世钰和阿达措之间流转一瞬,开口道,“开春后气候转暖,正是游历的好时节,正好六弟也想去湖广游历一番。”
“你们路上做个伴,如何?”
闫世钰呼吸一促,太子一句话就给他定性成了玩闹,连带着还有个聒噪又碍事的外邦人搅浑了水。
他哪有心思应付这异国王子?满心满肺都是湖广的冤魂和城外麻木绝望的眼神。
阿达措闻言,立刻偏头眼巴巴盯着他,还在等着回答。
闫世钰眼皮都没抬一下,**甩出几个字,“王子还是另选他人吧,本王此去湖广杂物缠身,恐怕无暇伴你游山玩水,也担不起照应之责。”
阿达措一点不意外,能一次就掉进陷阱的野兔,在草原上都见不到来年的春天。他像是没察觉到闫世钰的回避,又凑近了些许,声音压低了点,颇具共情的意味。
“方才在城外,见王爷义愤填膺,想必是为了湖广灾民之事?阿达措虽然没什么本身,也愿尽绵薄之力。”
绵簿之力?
这是谁叫他这般说的?一个草原来的王子,也知道说话文绉绉的弯弯绕?
闫世钰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再次后退了小半步,彻底拉开了与那浓郁香气的距离。
“王子有心了。安置流民自有章程,不劳王子费心。本王尚有要事需向父皇禀明。”
广和帝如何看不出幼子的执拗?
他正要开口将此事彻底定下,御书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尖细嗓音的惶恐劝阻。
“陛下!容禀!六王爷的心腹侍卫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殿外,内侍总管带着一丝惶恐的声音穿透门帘。
殿内众人皆是一怔。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广和帝眉头微皱。
闫世钰心头一紧,目光匆匆扫过殿内几人,抓住机会立刻道:“进来回话!”
侍卫推门而入,快步走到自家主子身后,朝着皇帝跪地谢罪,“陛下!太子殿下!六王爷从城门口带回的那孩子醒了!”
总算是来了个好消息。闫世钰精神顿时一振,暂时抛开了朝堂的纷争,“醒了?伤势如何?可说了什么?”
侍卫抬起头,目光扫过御座和太子,最后落在闫世钰脸上,深吸一口气。
“回王爷,大夫说命是保住了,但伤了肺腑,需好生将养。他…他一醒来,就抓着属下的衣袖,还从胸前掏出一张血字报,坚持一定要当面交给王爷...”
侍卫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犹豫是否该在御前说出那些惊人之语。
闫世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觉告诉他,这将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恳求父皇召见此子!这就是儿臣所带回的证据。这就是儿臣请求亲赴湖广的理由!”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伴着阿达措身上那股格外突兀的香气,无声弥漫开。
太子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点。
广和帝的目光在闫世钰充满血丝的双眸、太子沉凝的面容,以及那个带来骇人消息的侍卫身上缓缓扫过。
最终,落在了那个意外闯入、却目睹了这场内部风暴的外国王子身上。
阿达措此时像被揪住脖颈的小动物,倒是老实起来。
他收起那副傻乎乎的笑容,深邃的眼眸在几人之间不动声色地转动,捕捉到一丝涌动的暗流,像是在观察一场精彩的角斗。
广和帝沉默良久,那一下下敲击扶手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慢。
终于,他缓缓开口,“传旨,将那个孩子……带过来。朕要亲自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