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和二十一年,京城里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都要晚一些。
人头攒动的城门前,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勒马停了下来。
闫世钰快马加鞭,赶在除夕前回京述职。
城门前人多得奇怪。
往年这段时间,大家都赶回家团聚,城门前只偶尔有运送货物的板车进出。
眼下已经入冬,说冷不冷,寒冽的风如刀,可隐隐的潮气刺得人骨缝里都透着寒,裹着风吹在脸上好似钝刀割面皮。
城外施粥的铺子门前排队拐了几道弯,队伍里大半都是衣不蔽体的难民。
人多了难免有擦碰,闫世钰扯着缰绳下了马,牵着绳跟在一群百姓身后,慢慢朝城门洞走去。
拄着破木棍当拐杖的老头打量他一眼,操着一口湖广口音搭话问,“小伢是回来过年滴?”
这小伙倒是长得不错,束着简单的青玉簪,风尘仆仆,鬓边发丝翘起几缕,软软地垂在颊边。
且唇红齿白,气色红润,一看就是肚里有墨水,不像是一块等着讨饭的。
闫世钰拘谨地笑了笑,对方言对话适应良好,“我平日里都忙着办差,今天才找到机会回家陪陪父亲。”
老头吃了一惊,又看了看牵着的马,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你,你是官差?”
闫世钰今日穿的简单,只在常服外面罩了件蓝色斗篷,又策马奔走几十里。
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灰头土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作回答。
谁知老头一把扔掉木棍拐杖,抓着他空闲的那只手,口里直喊湖广有难。周围人听见了,也七嘴八舌涌上来说着湖广如今的遭遇。
这下子局面突然失控,闫世钰紧紧拽着缰绳,生怕人多惊了马。周遭围的水泄不通,一只只枯瘦无助的手抓住他的斗篷,闫世钰一句一句听过去,好一会儿才捋顺难民们东拼西凑的故事。
今年年中,中部几个省份遭了洪灾,逃难出来的百姓十不存一,最后报上去竟是伤亡人数无算。
这里面名堂就多了。
朝廷下令彻查此事,胡堂庸赶着上了份密折,随后上下口风一转,户部拨了笔两百万两的赈灾银子,所有人也就皆大欢喜了。
田里的淤泥过了一个月还没清理干净,冲垮的房屋也无人重建,今年的收成自然也不怎么样。
本该是农户向官府缴纳粮食,如今人跑的跑、伤的伤,重返家园的农户们紧赶慢赶清理了淤泥,又抢着种下冬小麦。
这下最早也要等到四五月才能收获粮食。
日子虽然有了盼头,中间这几个月却没那么好熬。活不下去自然要另谋出路。
一些人咬咬牙,既然县太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那头上不是还有更高的官、更大的王吗?
索性告,告它个御状去。
此时年关已至,城外挤着来告御状的难民,哆哆嗦嗦三两人挤在一堆取暖。
不远处的城门洞像个巨大的风箱,呜呜咽咽地咆哮着,卷起刚落下的薄薄一层新雪,落在衣不蔽体、早已麻木的肌肤上,又生一股寒意。
他们沉默的视线越过城门守卫的肩膀,穿过城门洞,瞥到一丝内城热闹景象的踪迹。
人群随着中心的闫世钰和马逐渐向城门洞移动,小贩们不大乐意围观行人挡住生意,官兵也早就注意到此处的一场,挥舞着长枪驱赶百姓。
突然,一阵骚动从城门洞传来。一个枯黄头发似杂草的小孩,试图趁乱藏进运菜板车混进城,被守卫一把抓出,狠狠地掼在地上。
小孩像破麻袋一样被摔在地上,身上衣服又短又破,冻僵的手脚露在寒风中,奋力挣扎。
“哪儿来的流民?通关文书呢?”
另一个守卫凑上来,皮帽下露出的半张脸冻得通红,不耐烦地问道,“鬼鬼祟祟,难不成是哪家逃出来的小奴,还是别处混进来的探子?”
小孩还挺有骨气,摔得眼冒金星,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乱糟糟的头发沾了泥水,整个人摔在地上,疼得忍不住缩起手脚,像一根被随手扔开的拖把。
嗓子被泥巴浆糊住般一声不吭,只是小兽一样虚张声势,发出几声破碎嘶哑的哈气声。
“哑巴了?”
几个套着官服的哄然大笑,围观的人更是紧紧挤成一团,生怕引火烧身。
“没有文书,又说不清来历。”
守卫统领俯下身,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凑得很近,“按律,形迹可疑者,按逃奴论处,可就地处置!”
粗糙的靴底毫不留情地踏上小孩胸口,巨大的重量压得人眼前金星乱冒。
小孩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压在胸口的靴底纹丝不动,反而碾得更重。
“头儿,跟这贱骨头废话什么。”
说罢,之前抓人的守卫呛啷一声抽出佩刀,带着急切的谄媚,作势就要劈向还在拼死挣扎的小孩。
“住手!”
预料中那剜心断骨的剧痛并未降临,吵闹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道怒气冲冲的少年声音打断了这一切。
周遭的喧嚣好像一瞬间停滞。
入城车马的嘎吱声,守卫嗓音粗粝的呵斥,混杂其中几声不耐烦的破空鞭响,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又遥远。
人群潮水般惶恐退开两边,喊话的那人很快冒尖出来,闫世钰大步上前。
“对一个半大孩子下如此毒手,何时城门守卫的刀锋都开始向着百姓了?”
闫世钰声如洪钟,在陡然寂静的城门洞里回音震得积雪簌簌。
离他最近的守卫还有些不耐,抬手就想把人一块抓来。
慢着,统领比了个手势,快速上下打量着公开叫板的少年。
腰间没挂表示身份的令牌,也没有文人扮俏爱戴的玉佩,统领隔着飘雪恍了一晌才想起这张熟悉的脸,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
“六爷!”
统领吓得魂飞魄散,膝行几步噗通一下砸在泥水四溅的地上。
“卑职该死,有眼无珠,冲撞了王爷!”
后面反应过来的守卫们也很快跟上,一声叠一声地跪地痛哭求饶。
闫世钰怒极反笑,他才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些欺善怕恶的官兵都该绑了,先狠打六十军棍,再去菜市场示众,看他们还敢不敢仗势欺人。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还敢这样鱼肉百姓!
幸亏他办差回宫经过这里,哼,再晚一步,这城门洞就真要多一具无人问津的冻殍了。
刚刚还围在他身边愤愤告状的百姓们,敏锐地从官兵的态度里意识到他的身份,人群中爆发一阵惶恐地惊呼,哗啦啦也跪倒一地。
随身的亲卫很有眼力见地扶起小孩,闫世钰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只一个动作,亲卫心下了然,这是要对这孩子负责到底了。
统领直起身子,又想给自己求饶,但闫世钰没给他机会,直接打断话头。
“大人。”这声客气的称谓又让统领惶恐低下头,“这马上就到大年三十了,城外聚集着这么多百姓都等着回家过年呢,你就不能让大家和和气气地团聚?”
“我们都是按律行事。”
统领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话音未落,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这是掉进陷阱里了。
他是知道这位爷在外名声的。路见不平一声吼,说的也就是这种人了。今日被正好逮到,也活该自己时运不济。
“哼,你倒是说的冠冕堂皇,哪条律法说可以不辨青红皂白欺辱百姓,哪条律法又准许你们欺软怕硬?”
统领默了一下,多说多错,不敢答了。其他人更是埋首如鹌鹑,一个个等着领罚。
闫世钰看着他们这样没骨气、没担当的样子就来气。就算这次罚了他们,等下次当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群人照样如今日这般。
“不如一人抽二十鞭子,过两日就是除夕,不宜见血。”
另一道声音打破僵局。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三皇子闫骞寿身上。
闫骞寿踱着方步从人群后走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不像目睹了一场暴行,倒像是刚看了一出大戏。
闫世钰颇具江湖气地抱拳行了礼,他才对着闫世钰微微颔首,“六弟心系百姓,急公好义,朝堂之上正需要你这样赤子之心的人。”
语气倒挺真诚,接着他又转向那抖如筛糠的统领,笑容淡了几分。
“不过,年关将至,动刑见血确实不好。再者,这些守卫虽然行事鲁莽,也是恪守职责,罪不至死,更不至于当街鞭笞,徒增戾气,也惊扰了百姓归家过年的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泥水里的守卫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给了颗甜枣。
“都起来吧。今日冲撞了六爷,惊吓了百姓,每人罚俸三月,去营里自领十军棍,长长记性!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守卫们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谢三爷恩典!谢六爷开恩!”
闫骞寿这才又看向闫世钰,一贯的和煦笑容又挂回脸上。
“六弟,你看这样处置可还妥当?那孩子既已带走救治,便是万幸。皇兄知道你心有不忿,但得饶人处且饶人,给这些小卒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是为我皇家积些福报。”
这话里话外,既给了守卫台阶,又全了自己的宽仁形象,更暗示闫世钰的处置过于激烈,有失皇家体面。
可这闫世钰还没开口处置呢,正话反话就都让人抢了去,守卫们的惩罚也被一降再降,胸口那股怒气被三哥这番滴水不漏的大道理堵得不上不下。
他看着三哥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就来气。
这么多人围着,要是没被叫破身份,他就偷偷攮这个讨厌鬼一拳。可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六爷」了,这一拳再出手,无端就有些没了他的身份。
无法,闫世钰只得闷闷地应了一声,强压下反驳的冲动。
眼下最重要的是那孩子的性命,跟这群人渣和三哥在这里虚与委蛇,只是浪费时间。
“三哥处置便是。” 闫世钰不再看闫骞寿那张虚伪的笑脸,转身对自己的侍卫沉声道,“拿着我的牌子,年节下太医署或有轮值,速去!”
侍卫应声,抱着那气息奄奄的孩子,迅速消失在通往皇宫的方向。
闫世钰又扫了一眼那些缩在角落、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难民,心中更是沉重。
今日救下一个,明日还会有十个百个。湖广的根子烂了,这京城脚下也并非净土。
闫世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不再理会身后三哥还在对守卫们谆谆教诲,也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朝皇宫方向走去。
他得尽快回宫复命,更重要的是,他得想办法撬开那孩子的嘴,问清楚湖广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事情平息,人群也渐渐散开,各自找地方报团取暖。闫世钰孤零零站在街道中心,却总感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他猛然回头,只见街角窗边,一个红发青面的异族男子正漫不经心逗弄着笼中画眉,,刹那间,二人视线交汇。那人非但没有躲闪,反倒冲他勾起一抹笑意。
那人是谁?为何一直盯着他?闫世钰蹙眉扭回头,来不及耽搁,只是暗暗将人记在心底。他抓起缰绳,拨马便走。
“人他带走了?”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闫世钰那抹蓝色身影逐渐消失在城门洞深处,随口问道。
他说的语言不似中原官话,音节短促。
他身后,一名穿着麻布短打、体格却明显彪悍壮硕的侍卫,回道,“他身边的亲卫亲自带走的,看方向是去寻医了。”
阿达措这才转过身,将手里最后一把鸟食漫不经心撒进鸟笼里,笼中画眉欢快地啄食着。
他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碎屑,施施然走到铜镜前坐下。
“他倒是大发善心。”阿达措看着镜中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眉眼,麻利地拆开脑后的辫子,学着刚刚望见的闫世钰那样,将发辫束在头顶,却不知道扯到哪里,疼得龇牙咧嘴。
唉,明明人家那样梳得挺潇洒的。
抓起发尾梳了又梳,直到分开每一个打结的地方,阿达措随手扔开梳子,“那三皇子可是早就到了,人家躲在后面看戏呢,等他把恶人做尽,才冠冕堂皇跳出来扮好人、卖面子、收人心。”
最后一连三个词他说的轻飘飘。
面对百姓,太精明未见得是件好事。
侍卫深以为然,手上一刻没停地收拾着凌乱桌面,“我看这三皇子太过精明算计,面对百姓也毫无仁德之心,实在不适合合作。”
王子爱臭美得很,阿达措又指挥侍卫翻出来在中原后淘到的新鲜货,七拣八挑地找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蘸了些许头油,细致地抹在自己略显粗糙的红色卷发上,努力把发丝抚平。
“巴图,你说……这位路见不平的六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侍卫一时拿不准,硬邦邦地概括成两个词,“冲动,危险。”
镜中的红发青年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指尖轻轻拂过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危险吗?我瞧着倒像只还没断奶,就敢对着鬣狗呲牙的雪豹崽子。”
“怎么样,再帮我看看,” 阿达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这新买的桂花头油,味道比草原上的香多了!这下搽香了,才好去偶遇!”
要见谁?侍卫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傻子。镜中的笑容越发深邃,阿达措语气轻快,“该去拜访拜访大皇帝陛下 了,顺便……看看那只小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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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借刀杀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