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就那么想去北疆?”
郁怀季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皇帝大概也不想听他说什么,伸手便要去拎他,郁怀季条件反射地躲开,不想一个不慎连人带毯子一起摔到地上。
皇帝只觉得他像极了一只蚕蛹,毫不客气地笑出声。
怀季吸了口气,默默地爬了起来,他抿了抿唇,也不多什么,破罐子破摔般地拉过条凳,趴了上去做死人状,只是嘴上还不肯消停:“若是打我一顿陛下觉得心里畅快……怀季忠于君孝于父,也不是……呃,怀季自然得让您顺气。”
皇帝冷眼瞧着他将话说完,接着便是重重几板子,不出所料,没听见郁怀季吭一声。
皇帝生了些局促心思,后面几下有意轻了些许,观察着郁怀季的反应,抓准时机又落了极重的一板子,成功逼出了他一声低呼。
皇帝觉得此情此景甚为有趣,只是见他咬着牙未置一词,又觉无趣,问道:“你再说说,今日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郁怀季松开齿关,抬手拭了额上的汗,自然答道:“去玩了,陛下不是……唔,做什么,我就是出去玩了,没说瞎话!”
他被皇帝一声不响地捶了好几下,半点准备都没有,险些要叫他咬到舌头,而皇帝却一副深不可测的语气:”如此拙劣的借口你还想骗联几回,你心思多主意正,盘算什么当朕不知道吗?”
他盘算什么,怎么他自己不知道,郁怀季急了,勉强忍下了骂人的话,撑起身子回头费力地看着他:“放···胡说八道,我能盘算什么,这哪儿是借口,陛下您就是想找我不痛快也该寻个好些的理由吧?”
听他说完,皇帝顿了一下,随即便又道:“呵,你敢说你接近平阳候家那小子不是为了路引和通关文碟?整日里便想在北边跑,当朕是什么?”
简直太无厘头了,郁怀季一忍再忍,用一副“你有病吧”的眼神看着皇帝,咬牙道:“陛下想的够可以啊,是不是改天我多吃了两碗饭你就要怀疑我要下毒弑君?”
皇帝叫他说懵了,怒斥道:“放肆,这种混账话也敢说。”
郁怀季气的不行,又怕他再给自己几板子,转念一想,忽然道:“陛下是以为我要跑才生气的?”
皇帝眉心一抽:“差不离,但你也着实该打,朕险些叫你气死。”
放屁,他才是那个要被气死的,郁怀季几乎要跳起来,老半天才道:“我他妈的真是冤死了,陛下您还讲不讲道理!”
皇帝见他怒目圆睁,反手两下抽在他臀腿处。
郁怀季闭嘴了,只是他又气又痛,脸都是涨红的,他不说话,皇帝又打了几下便也下不去手了。
皇帝陷入了思考:“朕让人来抬你?”
郁怀季自己爬了起来,行动间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他愤愤道:“我皮厚,没有必要。”他一顿,反而阴阳怪气地道:“陛下顺气了没有?”
皇帝握着板子的手紧了紧,心平气和地将板子放下,说道:“这两日禁足,不许外出。”
郁怀季想反驳,只是生生给忍了下来,他也不应声,只默默翻了个白眼。
皇帝此刻的脾气能说是很不错,他忽然问道:“北疆向来不是什么福地,与京城比更是不如,你为何就要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或是孤勇亦或是愚蠢,怀季觉得自己大概两者都占了,他轻笑了一声,道:“大抵是我命贱,待习惯了,富贵命反倒不适合我。”
“胡说什么”皇帝有些不悦,微皱了眉头,说道:“左右你便歇了这个念头,好好在京里待着。”
话题绕了回来,怀季无比真挚地道:“陛下,真的,我说真的,我和平阳世子就是一起喝酒玩乐的,我没抱其它想法,我也没想过要跑。”
皇帝轻哼:“这话你自己信么?”
郁怀季又要暴跳如雷:“这就是实话,我知道得很,分明是您独断专横不肯信!”
帝王眯了眯眼,看得郁怀季心里一跳,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与语意都不大好,正想着怎么描补一二,却听得皇帝道:“你日日将要去北疆挂在嘴边,又怎敢同朕说你没想过?”
怀季自己也是愣了一下,没了气焰,好半天才道:“是真的,我是想去北疆,但我没想过一声不响地跑了。”
皇帝顿了顿,问道:“为何?”
郁怀季本是要躺回椅子上的,只是一时间没注意压到身后,疼得他面色一变,咬牙切齿地说道:“没有为什么,爱信不信。”
见他这副模样,皇帝也不恼,道:“朕再同你说一项——少与平阳侯家那小子接触。”
“这又是为什么?陛下就算看不惯我的朋友,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侄儿罢?”
皇帝眯了眯眼,讳莫如深地看着他,只摇头轻笑:“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明白。”
郁怀季懒得听,闭上了眼,接着享受他的日光。
虽说昨日才吵了一架,但晨起,郁怀季还是蹲点守在了皇帝的殿门口。虽是被禁足了,但他这儿离皇帝那儿不过几步路,这不也方便,他一大早就搁这守着了。
今日皇帝朝会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些,郁怀季脑中已经从城西的辣子鸡想到了南曲的戏班子,再从戏班子想到了北疆羌族的胡舞。
他曾经在那儿寻了处小院,再修缮了一番,还种了些葡萄,也不知道他死后那些葡萄藤怎么样了,无人照管,大抵会荒废了罢。
就这样想得出神,皇帝已经到了跟前他才反应过来,他打了个哈欠,正想意思意思一下问个安,却发现皇帝身后跟着御史台的谏官,不像是想搭理他的样子。
他眼看着皇帝就要把他当空气似的略过,想着等会再逮到人就不容易了,立刻蹿上前扯住了帝王朝服的大袖。
金线编织的纹路手感就是好,面料质地又是一等一的,这龙袍是真值钱,若不然哪日里偷点金线来看看。
皇帝哪里能想到郁怀季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衣袍上,只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你要作何,还不松手?”
郁怀季反应过来,嬉皮笑脸地正想说话,忽然发现御史台那领头的大哥正在打量他,怀季瞬间毛骨悚然,都说文不与武斗,反之也一样,郁怀季最头疼的就是言官的嘴皮子。上辈子胜仗后皇帝犒军派来的便是一个难缠的言官,他那几日里硬生生被拘得大气都不敢喘。
是以怀季迟疑了一瞬,却又舍不得将皇帝放开,只低声对皇帝道:“我有事和您商量。”
皇帝挑了挑眉,脸色并不好,又道:“没空,撒手。”
郁怀季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哪儿酝酿来的情绪,当即便红了眼眶鼻头,拽着皇帝的袖子顺势跪了下来,泣不成声:“爹爹,阿季知错了,您处置了皇兄,现在该是我了么,阿季认罪,阿季什么都认的……咳咳,皇兄也是,您就饶了我们罢……”
说到激动之处,他开始咳呛不止。
御史台的老大哥齐斌动了恻隐之心,郁怀季所说的皇兄吴王,也正是他此来之目的。
“陛下……吴王与六皇子年幼失怙,本就不易,您此种种作为,未免苛责过甚,臣今日……”
“卿暂勿言,同朕去里头再议不迟。”
齐斌欲言又止的目光投向了掩袖抽噎的郁怀季 ,皇帝极为嫌弃地看了郁怀季一眼,本想叫人来给他拖开,但想到一般人估计拖不动,又失了脸面又真叫留了话柄,他皮笑肉不笑道:“六哥儿先回去,爹爹同齐大人说完了再见你。”
郁怀季又道:“儿近来日夜不能安寝,忧思惊惧,只盼同父亲再言肺腑,不然难心安也……爹爹诏齐大人,这是要决议如何处置儿么……儿只求”
“陛下,臣所言之事并非六殿下所不能闻之,况与殿下也算存有干系,殿下亦能从旁知解。”
郁怀季见到他看了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都过去不久了,皇帝废储的事还不消停呢。
他们仿佛是说好了的唱腔,一唱一和堵得皇帝怎么都不是,此时此刻他就是抽死郁怀季的心都有了,却还是耐着性子硬生生挤出了一丝笑:“罢了,你一同进来就是。”
怀季连忙想爬起来跟上,只是见着人又收敛了些,依然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进殿之后皇帝赐了齐御史坐,却全然未搭理他。
他叹了口气,默默缩到角落。
皇帝却突然对他招了招手:“过来这儿。”
郁怀季不明所以,只得慢吞吞地挪了过去,皇帝此番并不拘礼,随意地坐在上位的矮脚方桌处,更像是要闲话家常,郁怀季站在他身边,却接着闻皇帝道:“看什么看,不是要请罪么,跪着罢。”
郁怀季吸了一口气,一抽一抽地道:“是。”
他跪在皇帝身侧,便开始思量起了一会齐斌走了他该怎么样扒住皇帝才不至于被扔出去。
齐御史神情凝肃,开门见山地道:“陛下合该再给臣一个说法。”
皇帝偏头看了一眼郁怀季,看得后者心中一凛,随即闻他道:“卿当知此事最初朕乃是将六皇子下了狱”他轻轻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是朕糊涂,并未明察秋毫,其后才知此乃吴王饮毒欲栽赃嫁祸于六皇子,储君品行不端,自然难承其任。”
齐斌想是听过类似说辞,再者过于信任郁怀盛,此刻不为所动,话锋忽的便转向了神游在九霄之外的郁怀季,道:“六皇子既也在,臣斗胆请问您,吴王殿下可是早先便与您互生龃龉?”
怪不得哪朝哪代就定下的祖训不杀言官,郁怀季略有些头疼,见皇帝一副悠闲淡然的样子,生了些促狭心思,犹豫了一会又期期艾艾地道:“我向来是很敬重皇兄的,这些事我不太清楚,但我想着,皇兄与我无论怎样都是手足兄弟……”
齐斌一脸正气地看向了皇帝,后者凝眉,煞有其事地说道:“卿勿见怪,阿季年纪还小,心思单纯,朕又疏于教养,不懂这其中厉害关系,性子又骄纵了些……”
郁怀季听懵了,皇帝顿了顿,便看向了他,笑道:“竖子蛮横,不过是昨日挨了朕的教训,今日便耍起了小性,叫卿见笑。”
郁怀季抬眼看着齐斌神情似乎有所松动,又看了看皇帝,难以理解皇帝是怎么能不要脸地说出这些话的。
齐斌似乎也是在思量,郁怀季见搅事不成,自己反倒给扣了口大锅,愤愤地看向了皇帝:“是,阿季知错了。”
这话方一说完,郁怀季便被皇帝扯住,一下按趴了下去。
郁怀季的胳膊扑腾的时候打翻了案几上的茶水。
皇帝另一只手抄起桌上的镇尺砸在他臀上,郁怀季挣扎着扒住了皇帝的腿,连忙道:“您别,有话好说。”
下头的齐斌受到了不一般的冲击,他此次实然不是来看皇帝教子的,正想开口,便听见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余事改日再议,齐卿且退下,莫妨碍朕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