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耳边的是猎猎的风声,额前的碎发被吹得凌乱,郁怀季似乎听见了皇帝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他道:“夜里寒凉,陛下还不打算回去歇息么?”
皇帝也不像是要回答他的模样,转手拽住他的衣领子,半提半拽地要拉着他走,郁怀季酒罐子没拿稳,洒了一身,连忙说道:“陛下要去哪,我可以自己走!”
这时候的郁怀季年纪尚小,和皇帝比起来身量上就差了好些,他还有些难以适应这被人强制拎着走的滋味,幽幽地叹了口气,做了只任人摆布的羔羊。
在外头尚且没觉得冷,回到屋子里却觉得有些发颤。
屋里生了地龙,皇帝将他按在炉边烤火,然后又接着说道:“外头既冷,你还敢......”他顿了顿,忽然凑近了,看着有怀季的一块衣摆,狐疑道:“你说你今天去了护国寺?”
“是啊”都怀季盯着着面前的火炉,思绪尚且有些飘忽,便就这么回了一句。
“之后呢?”
郁怀季及时地闭了嘴,莫名其妙地转头看皇帝,说道:“护国寺里的老和尚就是唬人的,我自然就走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皇帝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郁怀季头皮一紧,皇帝上手来抓他,简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头,他将郁怀季后头的衣摆提了起来,恨不能怼到他眼前,说道:“这个也是在护国寺弄的?”
郁怀季目光一聚,眼皮抽了抽,这个当然不是,姑娘家唇脂的印子在素色的衣裳上格外明显,且暧昧旖旎,想来是楼里姑娘为了传情的招术,趁他不注意便弄了上去。
郁怀季觉得头皮发麻,弱弱道:“我若说是不小心弄的,陛下信么?”
皇帝四下看了看,自己的寝殿,老半天也没有见到趁手的工具,只得指着郁怀季骂道:“废话,你若不是不小心的,难道还能是故意让朕看见的?”
郁怀季默了默,心道这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他巴巴地听着骂:“你倒真是好,扯谎都不带打腹稿的,可真能耐了,将朕当傻子来谁诓骗?”
皇帝骂了几句,骂得他也没了腹稿,憋出一句:“竖子!”
怀季:“……我没骗陛下,我是真去上香了...”
“你是去勾栏瓦舍上的香?”
郁怀季思索了一会,站了起来,顺手就搭上了皇帝的肩,说了一句:“素香楼的美人最香。”
大约是在军中待多了,他举动行为也随了一些糙汉子的随意豪迈。
他才将话说完,头上便重重挨了皇帝一掌,皇帝黑了脸,道:“滚!”
郁怀季只觉得自己被敲傻了,捂着头溜了。
其实皇帝方才有些心疼郁怀季,凉风里灌凉酒,加上他精神不大好,人也蔫蔫的,看着便有些可怜,还有他说出口的话,可怜却又实在可恨,他心中忽然也只剩下了怜惜与惆怅。
原想好好和他说说话,安慰几句,也交交心,自两人都将事情挑明了,他心中便有许多话想说,但总是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该说什么。奈何这回他还什么都没有做成就让郁怀季气得七窍生烟。
他此时此刻,忽然在想,郁怀季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郁怀季是怎样的人,郁怀季心里可是怨恨他的。
皇帝想起嬉皮笑脸的郁怀季,揉了揉眉心,罢了,下次好性子些,同他好好说话。
郁怀季照例第二日里又出去玩了,把小孩子家吃的糖人糖葫芦试了一遍,觉得不过瘾,又去吃了份辣子鸡,结果不仅被噎到还被辣椒呛到,捶着胸口去买了份酸梅汤。
卖酸梅汤的是一个老妪,满手褶皱,听她的口音像是江南人。
一份酸梅汤便宜得很,两个铜板,郁怀季身上都要么是票子,要么是银锭子,此刻便犯了难,他拿出银子说不用找了时老妪连连摆手:“不行,这太多了,要不了这么多……”
怀季想了想,便道:“我身上只有这个了,婆婆须得收着,我日后常来也是用得着的。”
虽说气候转凉,再过一阵子,市面上也不会有人再卖酸梅汤了。
如此这般,老妪才犹豫着应下,又向郁怀季道了谢,方才她低着头,因此郁怀季没有立时发现她的不同,此刻仔细看去,老妪略有些浑浊的眼珠是蓝色的,五官也隐约能看出深邃的轮廓。
他问道:“阿婆是戎狄人吗?”
回应他的是轻轻点了点的头。
老妪慢吞吞的给他讲起了自己的事,她是戎狄人,但在少年时在一次战乱中与亲人失散,在大夏境内被人牙子几经转手,辗转流落到了江南。后来她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是二十多年前江南发生了一场暴乱,她的丈夫和子女都死在那场暴乱里,最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怀季有点印象,那场暴乱还是当时他正在当太子的父亲去平息的。
老妪说,她几乎大半辈子都是在大夏,没有机会再回故土,在世上大概也没有亲人了。
怀季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难免生出许多繁复的心绪来,有些人大概就是这样,与故土分离,与亲人分离。
四方生民颠沛流离,只要一日有战火,他们就不得安定,戎狄与大夏最激烈的两次战争,一次是在四十多年前,另一次便让他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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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入了口鼻,耳边已经几乎什么都听不清了,郁怀季艰难地抬起眼皮,咬牙将自己肩上的箭矢折断。
这具年轻的身体流了太多血,以至于他嘴唇已经近乎苍白,只能用一把短刀支撑着爬了起来。
长烟落日,黄沙被鲜血浸染,被一个又一个倒下人祭奠。这里的风沙,吃了太多的血肉。
他不能成为其中的一个,他不能倒下,他并没有多么爱惜性命,只觉得许多东西都是逃不过的,死亡也是,可如今,他身后还有懵懂小儿,垂暮老人,哪怕是任何一个无辜的,鲜活的生命,他们都不该消逝。
外敌打到了城门口,
城外还有许多的百姓,不止大夏的,但都是生民百姓,然,城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入。怀季已记不清据守这座城的将领谁,此刻也没有机会去怪罪,去责备。
战场上的厮杀,要么杀人,要么死。怀季将一个女孩护在怀里,转手又杀了一个人。
身上的伤多了,反倒不怎么觉得痛了。
怀季其实想过,犹豫过,敌方的兵卒,就该死吗?他们也是再为他们的家国卖命。这永远是一个讲不清,分不明白的事情。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国家的软弱,终于亲身经历了这分软弱,边疆不固,鲜有将才,中央也从不重视他们所需,以致于北疆军防,仍如一滩死水。
大夏毫无应战之力,只能龟缩而守,不管应战。
郁怀季和着为数不多的大夏士兵在这片血泊里挣扎,背后又挨了一刀,疼得快要没了意识。
这里只有他,也只能依靠他去坚持,去撑起颓丧的局面。他尚且无法去向他的师父求援,更何况是问一句,该不该这样做。
问不问都是一样的。
回头,看着城门上整装搭起弓弩的将士,再开口用尽了所有力气:“尔等懦弱不堪,国之耻也!”
郁怀季想着,他们的使命,不就是是护百姓安危的么。
城楼上领头的人说道:“我等愿护六皇子进城,只是城外人员混杂,恐有奸细进入其中,陈大人命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打开城门。”
郁怀季头一次提起了他都快要忘掉的那个头衔:“吾乃大夏皇子,天潢贵胄,若遭不测,尔等真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不成,吾命尔等即刻打开城门!”
他不要他们应战,他只是想,尽力多保全几个人而已,仅此而已。
他无法坦然接受生命的失去,缓慢的,又或是突然的,大概永远也无法坦然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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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怀季喝着手里的酸梅汤,颇有些不是滋味,世各有命,有人富贵,有人潦倒,也有人享安逸,那就有人给予他们安逸的资本。
确实是有些不平的,似乎也是在为自己不平,生不为所愿,死亦不得其所。
他是将军啊,却没有黄沙埋骨,而是死于皇权相忌。
似乎是有些不值。
后面他抱着酸梅汤去了素香楼,只是这次有所不同,他是和别人勾肩搭背来的,和他一起的这位仁兄呢,昨日里在楼里认识的,今天就称兄道弟说一起泡美人。
郁怀季本还没寻思出来,他倒自己报了门户,原来是平阳候家的小儿子,怀季想了想,平阳候没有别的特点,一个是有钱,一个就是短命,上辈子他也没见过,听说是身子一向不大好,不到四十就病逝了,他算了算,那大概也就两三年的光景了。
他叹息一声,引得小世子侧目,问道:“季兄何故叹息?”
郁怀季眯眼笑道:“美人太多,不知该挑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