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藤条不轻不重地在手上砸了两下,连着成为一道红痕。
“若是不会说话就将嘴闭上,若下次再嘴欠,朕打烂你的嘴。”
郁怀季低头不说话。
皇帝又说道:“日后不许再去那些地方。”
郁怀季还有些愣神,闻言脱口而出就是:“为什么?”
皇帝险些要笑了,顺势拿着条子又拍拍他的脸:“你才多大,就镇日里不学好,有时间就不知道多读些书么?”
怀季站着,目光却一时可不知该放去哪儿,低下头盘算了下还没说什么,皇帝便又开了口:“日后再擅自将朕的人甩了,朕定不饶你。”
“陛下这是怕我做什么不轨之案,勾结党羽,还是招买死士,又或者是怕我去哪儿再包毒药,是以要监视……”
剩下的字卡在了喉间,郁怀季差点一口气没匀过来,原因便是皇帝大约是嫌他烦了,直接便一藤条抽上来,力道之大,成功让他闭了嘴。
皇帝捉起了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掌慢慢捋直,接连着又抽了几下,又是几道红痕,感觉到怀季忍耐的颤抖才说道:“朕终于找到同你说话的门路了,原是好好说话不会的听,非得挨顿打才行。”
皇帝思索了一会才说道:“方才乍一知道你不见了的时候,朕一时间还以为会再难见你了。”
“臣大约连城门都出不去,又能去哪?”他只顾着还嘴,倒是没有发觉方才的话里意味良多。
怀季咬了咬牙,又说道:“陛下碾死我那不是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为何还要惺惺做态,这都多少天了,要杀要刮您倒是给个准话,是觉作弄我好玩不成?”
皇帝静静地听着他说完,面色如常,只是道:“你缘何觉得朕是在作弄你,朕已无聊成那般了吗?”
郁怀季无可奈何地闭了嘴,生怕再给自己招来几下打,然即使他缄口不言,皇帝还是抓着他的手又重重地落了两藤。
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忍痛,面色也疼得僵硬,他方才吸了一口气就听见皇帝问道:“你不疼吗?”
怀季一口气着点没喘上来,他颤巍巍地抬起自己带着道明显肿痕的手,说道:“陛下认为呢?我又不是钢石铁块,怎么会不疼?”
皇帝面色复杂地看着他,道:“疼了怎地就不叫唤两句?”
郁怀季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了心口,他看着皇帝的目光,全都是看傻子的模样:“陛下竟还有折磨人喜欢听人叫唤的癖好?”
皇帝的脸黑了,郁怀季忽然心中有些起伏不定,他尴尬地笑了笑,随即一想,忽然又不怕了,他要么就是一个死,慌什么。
皇帝却并未发作,只阴着脸道:“滚,朕瞧见你心烦。
嘁,他还不想在这待着呢,郁怀季应了声,转头就要走,皇帝却忽然道:“回来。”
郁怀季顿住脚,静待着皇帝下一步发话,却不想他等了许久皇帝也没说什么,他不由侧头去看,却刚好和皇帝对上了目光。
皇帝看着他的目光沉沉的,似乎有些感伤,怀季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皇帝轻叹一声,叮嘱道:“珍重自身,出去必得带着人,护你安危。”
怀季错愕了一下,随即淡然一笑:“陛下是关心我的安危,还是……”
他想了想,还真想不出什么来,他又说道:“陛下是愧疚?”
郁怀季默了许久,说道:“天心难测,臣且愚笨,然臣想说,前事种种,臣不曾后悔过什么,只是遗憾,还有许多未尽之言,未完之事。”
“怀季觉得自己的一辈子,虽然短了些,废物了些,到底还是可以的”郁怀季低下了头,皇帝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又说道:“臣本来还想着,突然一切都重来一次,已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知道您是那个陛下,而不是如今的陛下,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皇帝就静静地听着他说,郁怀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趁热打铁道:“陛下不是说我这回去了回来给我点好处啥的,还作数吗?”
皇帝点头:“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无理的,朕都应你。”
“臣想要点钱。”
郁怀季就像是看见了鸡的黄鼠狼,两眼放光地看着皇帝。
皇帝眉心一抽,摆手道:“行行行,等会赏赐就到你那儿,滚吧。”
郁怀季开开心心麻利地滚了。
皇帝的人办事效率就是快,不消几时赏赐就到了,只是郁怀季听着赏赐的单子,面色慢慢地纠结在了一起。
各类的摆件,名贵瓷器,药材,还有一根老人参,说是让他好好补补身子。
郁怀季眉头也跟着纠结在了一起,他想了老半天,御赐之物是不能损坏的吧,那就更不能典当。
郁怀季将目光攸地落到那根人参上,反正都是给他吃的,吃进去了和没了不都一样。
郁怀季拊掌一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不错。
东西虽赏得不合他意,但是无论怎么说都是挺慷慨大气的,郁怀季笑眯眯地数着手里的票子,实在觉得十分过瘾。
实不相瞒,他就是个俗人,有钱就行,有钱真好,什么东西比得上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上辈子他穷,那是真的穷,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是日子过得委实不算好。
对,他两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多钱。
郁怀季左手持着一把折扇,右手抱着一小坛子酒,悠哉哉地进了人满为患的大堂,这儿的布局不是过于华贵的那一种,反而有些清雅之感,在一众勾栏院里头也显得脱俗。他身姿颀长挺拔,眉眼带笑,端的一派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模样。
立时便有妈妈迎了上来,边引着他向里走边说道:“瞧着小公子面生,想是头一次来,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奴家定给您好好挑选。”
郁怀季将打量的目光收了回来,略迟疑了一会便道:“有劳妈妈,给我找几个会弹琴唱曲的就是。”他将银票放到老鸨手上,补充了一句:“叫我公子,可别叫小公子了。”
都说纸醉金迷,温柔乡里最牵绊人,郁怀季喝着小酒听着来服侍的姑娘弹得琵琶,忽然间想到了皇帝。
他年纪小吗,他干什么关他什么事,难不成还指望着他读书读出来一座金山,多读点书?做梦,他活过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吗?他老子那么多个孩子,多他一个不成器的又有什么。
真是,好端端地想这个做什么,晦气,忒晦气了。
皇帝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觉得他晦气。
怀季上辈子,前面憋屈,后来还好,唯一不足的点大概就是死的太早了。
怀季眯眼笑了起来,歪头说道:“诸位来和我聊聊天罢,说些近来京里新奇的事便好。”
舒服惬意倒是有的,只是怀季蓦然觉得有些无趣,想来只有他一个人喝酒,没有对饮之人,只有他一人享乐,没有说话之人,难免觉得孤独。他确实不知道能和谁去说说话,有什么东西都只能自己咽。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还真是,厌烦极了。
他想北疆了,他想回去了。
最后竟真的去了护国寺拜佛求签,上上签,郁怀季顺手就将签文一丢。他再也不信这玩意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分明是出去玩一趟,不开心也就罢了,整个人还都有些烦躁。
依然是抱着酒坛子吹着夜风,方才皇帝遣人来寻过他一回,怀季觉得无趣,只道:“不去。”
于是他现在坐在池塘边只觉得凌乱,他可能是一时酒虫上头,可真是嚣张至极,怀季默默捂住了脸,只想装死。
他这边是在许多花从的后头,附近通常是安静的,他本就是来贪图清静,却不料将过路人的闲话听了个全部。
“我所总管的意思,陛下最近似乎格外看重六皇子,你说会不会……”
后面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郁怀季眉心一抽,慢吞吞地掀开眼皮,又听见那两个宫人的话;“六皇子一直比不得其他主子得陛下欢心,要我来看,大约便是因为他母亲......”
郁怀季原本疏疏散散的笑意消失了个干净,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再听下去,他不知道该不该听。
“宫里都在传吴王殿□□弱多病是六皇子克的,当时赵妃怀上他就被陛下厌弃,听宫里的老人说,赵妃生他时大出血,原该是两个都保不下来的,他活了下来无非就是命太硬......近来吴王殿下的事会不会……”
“嘘,你不要命了,快别再说了。”
郁怀季安安静静地坐在凉阶上,夜风灌了他满襟,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什么命格之说啊,他似乎……到底是真的命硬罢。郁怀季抬起手遮住了眼,月光从他的指缝流泻入眼。
十月末旬的月亮,和秋风一样的冷。若是北疆,大约已经下雪了。
这是他过的第几个秋天,这又是他在世上的第几个年头。
又累又困,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头还有些隐隐作痛,怀季背靠在花树上,没有半分精神。
以至于有人来到了他跟前他都没有即刻发现,皇帝站在他面前,怀季感受到些许烛灯的光亮,这才睁开了眼,他眼里也都是懒散,看见皇帝明显愣了一下,轻声问道:“陛下何时来的?
皇帝不答,目光落在他身上,说道:“那两个宫人,朕已命人去处置了。”
郁怀季依然有些发愣,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她们本也没说错,事实如此,宫里前前后后议论也有十几年了,他顿了一顿,又道:“那两个宫人年纪小,不过是听着别人的议论跟着一说而已,陛下……轻饶罢。”
“朕方才就来了,将什么话都听了个干净,一直不出声便是想看你打算怎么办,却不想,你什么都不作为。”
皇帝说话的语气亦近乎平淡,面色却说不上太好,郁怀季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险些呼吸一滞,只是他向来能泰山崩而不显于形色,闻言只是垂下眼睑,微微勾了勾唇,说道:“陛下说对了,我是什么身份,算个什么东西,还要大动干戈?况且我能做点什么?恼羞成怒了然后去让他们闭嘴吗?那不是更让人看笑话?”
“算个什么东西?”皇帝念了一遍,讥道:“你倒说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郁怀季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方道:“我是个祸害,我是天煞孤星。”
皇帝听着他说完,看他的眼神便越来越阴沉,直叫都怀季有些招架不住,他终于问道:“陛下看什么?”
皇帝冷笑一声,道:“忽然好奇朕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玩意,你活了那么些个年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么?”
长进?怀季心里只觉得这话格外好笑,面上却是一句话都不肯再多说了。
他不说话,皇帝便也这样盯着他看,恍惚间一口凉气吸入肺腑,郁怀季猛然剧烈咳嗽起来,皇帝俯身下去拍了拍他的背,一边说道:“郁怀季,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让朕教你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
怀季咳得脑袋发晕,涌出了泪花,他接着引袖拭去,他道:“文章道理,我又不是不通晓,怀季就算是无用,圣贤书还是读过许多的。”